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06日
在乡间,过年,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能够吃好的、穿好的。过年吃好的,哪家又不是呢?不稀奇,这个自不必说!过年穿新衣服,对于我们姐妹来说,那才是最开心的事,新衣服上身,我们疯了一样在村道土路上奔跑。
我家有六兄妹,大哥、姐姐、二哥和我,还有两个妹妹。小时候,我是不大愿意穿姐姐的旧衣服的,她毕竟比我大了七八岁,她的旧衣服穿在我身上,衣袖都长了一大截,院子里的人都开玩笑喊我“拖神”。
时间再往前推几年,母亲会把旧衣服背到村里老裁缝家里,请他改装一下,当妹妹的,总是能够适时穿到姐姐被改装的、合身的旧衣服的。村里这个唯一的、最后的、拥有祖传手艺的裁缝离世后,我们甚至有些“庆幸”,就差“奔走相告”了。这下,母亲没有了给我们穿旧衣服的理由了。
两个妹妹自然也是不愿意穿我的旧衣服的,我哄骗她们说,你们今年穿旧的,为父母节约了钱,他们自然高兴,明年就会给你们买新的了。还有,家里的这个状况,谁还不清楚吗?她们便嘟着嘴巴穿了旧衣服。
大哥不到二十岁就去县城工作了,姐姐十五六岁就去南方打工了。年关将近,作为一大家人的大管家,母亲不再像往年一样啰啰嗦嗦地诉苦说:“哎呀!仙人些,钱串子没有挽疙瘩哟,钱还没有到手,就已经花出去了!”大哥和姐姐能够帮补家里了,一大家人的经济宽松了许多,我便“怂恿”两个妹妹,让她们出头向母亲要新衣服,我则在一旁坐享其成。
两个妹妹模仿着母亲的语气说:“哎呀,妈妈嘢,我们在院子里,伯叔堂兄弟堂姐妹们叫我们‘拖神’也没什么,在山上割猪草、弄柴,都是乡里乡亲,叫我们‘拖神’也没什么,在学校就伤面子了!”
这个台词是我编的!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母亲转,母亲刚刚还板着的脸,立即和颜悦色道:“买嘛买嘛,都买!”
此时,二哥远远地坐在一旁发呆。
他要么做家务,要么发呆,要么各种看。他喜欢看各种文字,除了课本,所能得到的各种书籍、杂志、报纸,凡是上面有文字的东西,他都要一口气看完。如果看那些文字的中途,被父亲或母亲驱赶着去做家务,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某个地方,歇下来后又拿出来看。
二哥发呆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傻子。我和两个妹妹经常叫他“傻子二哥”。这个绰号的版权属于我。打记事起,我们姐妹年关向母亲要新衣服时,他便在一旁发呆,我凑过去耳语说:“二哥,你还不要?妈明天要去赶场,赶快啊!再不要,就要过年了,还是做你的‘拖神’?!”
要说“拖神”,二哥最有“拖神”的气质。他比大哥小七八岁,特别是那几件阴丹布衣服,都被洗白了,补了疤了,还在穿。他虽然高,但是很瘦,大哥的旧衣服穿在他身上,用大妹的话说,“像是借来的或偷来的”。
二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看着两个妹妹还围着母亲要新鞋子,他嘴角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要新衣服,正是长得快的时候,新衣服穿一两年就短了,简直是浪费。大哥的旧衣服可以穿好几年,而且一直不缺衣服。”
从此,我们都喊他傻子二哥,他总是呵呵一笑而过。只有一种情况,我们才不会喊他傻子二哥——我们在院子对面的村小学被人欺负了,请二哥在同学面前一站,威胁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二哥!”其时,二哥只是严肃地站了一会,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
事后,大妹说:“二哥,你应该也打他们几下,帮我们打回来,至少吼他们几下,免得今后他们又欺负我们。”二哥呵呵一笑说:“他们又不傻,既然看见了你们的二哥,就知道还有个大哥,对于他们来说,还敢干什么?!我要是打骂他们,人家也有大哥二哥的,没完没了的,我就更不放心了,难道要惊动我们的大哥了?”
的确,高高瘦瘦的二哥,只是这么一站,也是有震慑力的,从此没有同学敢欺负我们了。
但是,回到家里,他的傻样,还是让我很看不起他——他总是抢着干重活儿,把轻活儿留给我们。
节假日,大哥回家,我们三姐妹去翻大哥的提包,搜寻香甜的糖果。二哥站在一旁,询问大哥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哥,你不穿的旧衣服带回来了吗?”
大哥一脸歉意地说:“在城里,不干农活儿,其实衣服好像怎么也穿不旧呢。下次我给你买几套新衣服回来吧,比我还高了,穿着差了一截了,老是穿我的旧衣服,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还有,我大多是单位发的工作服,旧了也不适合你穿的。”
二哥刚才还一脸的希翼瞬间是失望:“我就喜欢穿你的旧衣服,你下次带回来,我把制服上的标牌剪掉就是。”
其时,二哥已上高中,竟然还在缠着大哥要旧衣服穿,我都觉得为他感到丢人。我心里说,傻子二哥,你真是傻得起冬瓜灰。
上了高中的二哥,寒假暑假回家,做家务、看书之余,已不再发呆了,而是趴在窗前的书桌上不停地写。“二哥,写什么呢?”有一次,发现我在背后偷看,他一把把我推开:“我写日记,这是个人隐私呢,你也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
这是我偷看到的那段文字——
“大哥是我们村的第一批大学生,另一个大学生考上了北航,据说那是神一样存在的大学,那是我同学的大哥。我的大哥考上了农校,毕业后端上了铁饭碗,也很了不起,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学习的榜样……”
有一次,院子里发生了一件急事,二哥被叔叔叫了出去,我趁机偷看了二哥正在写的另一段日记——
“‘傻子二哥’,是大妹发明的,也是她叫响的,两个小妹只是偶尔这样叫。我觉得没什么,是‘反语’而已,就如某个作家在小说中写的某个很特别的句式,那是以骂代颂啊。我甚至很乐于接受。她们应该明白,我并不是真的傻。试想,每到年关,如果我也像她们一样,嚷着向母亲要新衣服,这是给父母添堵啊,给父母增加负担啊,我少索取一点,父母自然就少辛苦一点……”
从此,我不再叫他“傻子二哥”。
这样的改变,是小妹最先发现的。她说:“你自己发明的,自己要废除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说:“没有理由,二哥一点都不傻。是我傻,我们三个傻。以后,你们也不准这么叫了。”
张榜那天,天快黑了,二哥也没有回家。母亲拿了家里唯一的电器——手电筒,叫上我,要去找二哥。
在去镇上的半路上,我们发现二哥睡在一棵硕大的黄葛树下,手里握着一个空酒瓶。
母亲努了一下嘴,示意我把二哥摇醒。二哥见是我们,一脸的羞愧。
白天的暑热退去,远方的夕阳如血,清凉的河风轻轻吹拂,我看到走在前面的二哥打了一个寒颤。
那年,二哥第一次落榜。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虽然二哥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乡镇学校的学生能够考上大学,都是寥寥无几,他们那个班考了个“鸭蛋”。父母早已计划让他去复读,就像那些能够考上大学的孩子一样,直到考上为止。
那晚吃饭时,我们三姐妹吃得小心翼翼,父母也默然,只听到屋外各种动物奏出的和弦。
二哥突然说:“三个妹妹要上学,我不想复读。给姐姐写一封信,叫她给我找一个工作,我去南方打工吧。”
母亲很生气,她劈头盖脸道:“你这些年的书白读了?你以为,这几间土瓦房,你大哥是用不上了,是留给你娶媳妇的?你不考出去,根本娶不到媳妇。”
其时,我在上高中,两个妹妹在上初中。在大哥、姐姐的“责令”下,二哥还是去复读了。
二哥从师专毕业那年,是大学生包分配的最后一年。小妹说:“二哥真是傻子有傻福,赶上了……”
我立即堵她的嘴:“二哥哪里傻?这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二哥那一届毕业生,无一例外,都是要回自己家乡的乡镇学校任教的。他的一个女同学是另一个偏远乡镇的,暑假来我们家,对二哥开玩笑道:“如果我们一起分到乡中学,放了学后,你去河边挑水,我在宿舍里做饭。”
二哥竟然憨厚地笑道:“要得。分到哪儿,就去哪儿。分回乡里也好,寒暑假可以帮爸妈分担农活儿。”
听大哥说,二哥毕业前夕就入了党,而且成绩优异,县城近郊一个学校有一个进人的名额,以他的人脉可以为二哥争取这个名额,今后进县城也容易。
我是姐妹中公认最有主见的人。他的那个同学离开后,我立即劝二哥:“二哥,你是真的傻啊?县城近郊那个学校自然是好太多,据说教职工还能分房子,我们乡中学几个老师挤一间宿舍,难不成你真要在这个土瓦房里娶媳妇吗?你那个女同学愿意来吗?”
二哥还是憨厚一笑:“分到哪儿,就去哪儿。”
果然,他那个女同学一语成谶。后来,大哥才说,二哥要求他不要去“活动”,分回乡里离老家近,正好寒暑假可以帮帮父母。
后来,他那个女同学竟然真的成为我们的二嫂。
大哥调进市里,在那里安了家。姐姐在打工的南方城市安了家,我和两个妹妹也“跑”得远,各自在省外的城市安了家。
只有二哥,留守在老家。他的留守,让我们得以安心在外面打拼——不管我们跑多远,反正有他在老家照看父母。
父亲七十大寿,我们一家三代聚得最齐。除了父母,我们举杯敬得最多的是二哥。小妹发自肺腑地说:“二哥傻得有盐有味的,是我们家的抵门杠,是我们六兄妹的底牌!”
二哥还是憨厚一笑:“没想到,几十年没有挪窝,我竟然当上了校长。”
□兰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