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5月23日
白颊噪鹛充当了黎明的闹钟,也充当了我的闹钟。在每天凌晨的四五点,它那丰满圆润、带着丝丝甜美的鸣声,便从桂花树林传来,破窗而入。我在它那染着露水甜润的哨声里醒来,窗帘上已经爬满银白的曙色。
在我阖眼浅寐时,住宅四周鸟声沸腾起来。鸟翼扑棱棱拍打树枝的声音清晰入耳,枝叶不时唰啦一声,那是一只鸟急迫地撞到树丛了。虫鸣一般的呢喃、清纯哼唱的啁啾、抖着颤音的悦耳鸣唱、奏响悠长序曲的啼叫……无数鸟鸣组成的交响乐,在水一般的晨光里演奏着。在众鸟欢腾的乐曲中,我唯一能分辨的就是喜鹊喳喳地掠过天空的声音。再晚点儿,大杜鹃在后山上“布谷”声声,其原生态的田园曲调,让人想起麦地、溪流、大雨过后的清朗天空。
一浪高过一浪的鸟鸣,像潮水般冲刷着残余的夜色。在这欢快的鸣声里,后山、矮墙外的树林、附近的河流、檐下的花草,全都生动地展现出来。我也来到了河岸,呼吸着清凉湿润的空气,奔跑在满野的翠色里。
这个时节的柳树,垂着新绿的披风,静立在河岸,远看就像紧贴着地面的一团团绿色的雾。禾苗已经遮盖住稻田的水面,将田野装扮成碧色地毯。每一片禾叶头顶一罐露水,簇拥着,似乎带着无穷梦想,向着扬花灌浆的未来出发。河流依旧清瘦,浅而黄的水迈着小碎步,在砂砾间左冲右突。一群白鹭破空而来,以雁阵的姿势翱翔,然后漫不经心地落下,隐没在田埂上。
此时,一个戴老式圆顶斗笠、裤腿挽到膝盖处的老头儿,正叼着自制的烟卷,顺着水渠慢慢巡视,专注地检阅着稻禾的千军万马。阳光经年累月暴晒、涂抹着他的脸和四肢,那是油画也未必能画出来的纯净古铜色。他的脖子、胳膊、腿肚,暴露出蚯蚓般的筋脉,他像尊铜塑似的敦实、强壮。
他不是一个看风景的老头儿,而是耕耘这数百亩稻田的老农。那张精瘦的脸庞上,被皱纹包裹的三角眼始终像星子一样发光。十年前他刚流转这片稻田,他的儿子、女婿便从外地回来,带着妻儿,聚拢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春耕秋收。他和年轻人一样,学会了驾驭各种机械设备,遥控无人机治虫,养稻田鱼,种大棚草莓,遇到不懂的,就向市里的农业技术员请教。一个向土地索要未来的老农,是多么简单而富足啊!
河边沙洲上,种着青翠的草——这种类似冬茅的草似乎没有名字,草叶修长,不开花穗,只把粗硬的叶子密匝匝地往高处长,直到那个割草的女人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一蓬蓬叶子。女人将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河岸,用一把闪着银光的镰刀割下一束束青草,再用叶子稍加捆扎,一把把地叠到三轮车里。女人脸上遮着面罩,想必不是为了遮阳,而是为了脸面不至于被草叶划伤,这些草多半用来养鱼。青草繁茂的夏天,成群的牛羊在河滩从早到晚地啃食,不知吞掉多少鲜花嫩草。只有不会走路的鱼,才会惦记这些刀剑般的草。
那个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的七旬老人,照例在那座挂着薜荔的石拱桥上伸胳膊踢腿。他对着朝霞涌现的东方,一句一句唱老歌。有时他会堵住我,愤愤地诉说把河水弄成黄汤的人。有时,他会从桥头出发,逆水上行,去寻找那个涌出污水的源头,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穿着雪白的圆领汗衫,不时用手挠挠头顶白雪般的发茬。他让人想起乡村隐居者,又让人感受到那种年迈的天真和永不熄灭的热情。
田野的尽头,一栋灰色小楼依山而立。那真是一栋气派的房子!院子里种满树木,唯一一棵开花的树,便是红花灼灼的石榴树。院子外面,隔着一条小马路,却是这家的花园。园子里只栽一种花——嫁接过的火红月季,花朵有菜碗般粗大。夏天到来,月季花瓣落了一地,高大的月季树上结满了酒盅般的绿果子。
我会多花点时间,跑到这田野的尽头,春天赏月季,夏天看凌霄花。这个满目葱绿的院子里,那棵闪着火焰的石榴树总是被我忽略,我的目光被院子西边的一墙凌霄花紧紧吸引住。凌霄花肥力充足,绿得发黑的叶子层层叠叠,盛放的橙红色花朵挨挨挤挤,遮住一面墙。
当我流连于凌霄花下,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推着小架子车,循着田埂,吱吱呀呀地经过大院西墙下。她的小架子车上放着空水桶和瓦罐,一个竹篮子里装着要洗的衣服。她是村里的老裁缝,要去那边梯田间的一眼泉水下洗衣服,再打水回家。她给满院子的鸡鸭鹅喂稻谷,喝清冽井水。她推着架子车路过花墙的样子很特别,小架子车一路唱着歌。
离开花墙返程时,东边层叠苍山之上,朝阳预告似的喷出万顷金光。河畔草甸上,成群的牛羊已经占地为王。晨风飘荡,露珠摇落,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浮在半空。在朴素、安定的乡间,在万物的守望与追逐中,一个新鲜的、悠长的夏日扑面而来。
□邱凤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