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里的守望

版次:07    作者:2025年05月23日

去年,婆婆因小脑萎缩、数次摔跤后,住进了医院。一段时间内,我辗转奔波,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要看望老人,身心俱疲。

五六岁才学会走路的婆婆,原本就行动迟缓、反应稍慢,在小脑萎缩的侵蚀下,渐渐退化成两岁孩童般的模样。穿衣要人帮,吃饭要人喂,连最简单的如厕都需要人搀扶。鉴于我和嫂子都不具备专业的护理能力,两家人商议后,便不再执着于“必须亲力亲为”的传统观念,决定将婆婆送进了一家靠谱的养老院。

婆婆住进养老院后,我每个礼拜都会去看望她两次。见到我,婆婆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扬起,笑意从眼底漾开,如同一朵风干的菊花骤然舒展。她笑道:你来了,寒寒和婷婷(我的两个女儿)怎么没来?

“她们上学去了。”

我同负责照料婆婆的护工聊了聊。了解到一些近况后,与婆婆相对而坐,摆起龙门阵来。一个小时后,我起身准备离开。婆婆坐在轮椅上,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却像小孩子一样地恋恋不舍地缠着我,好像在说:“又要走了,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我看出了她的心事,说:“过两天就来了。”

可是这一次,我并没有如约而至。因为带感冒游泳加重了病情,我在家养了一个星期才好。养老院的人打来电话:“什么时候来看你婆婆,她哭得很厉害。”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我莫名烦躁,只觉得婆婆小题大做,便沙着嗓子敷衍一句“我知道了”,可心里却翻起埋怨的浪:养老院里那么多人可以聊天,为什么非要见我才罢休。

我不喜欢与人过多接触,没有要事,我能宅家数月不出门。之前嫂子住在开州时,我偶尔会去她家蹭顿饭,自从她搬去万州长住后,我就成了嫂子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绣花姑娘”。前年,婆婆还可以灵活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时,屋里是一刻也待不住的。她每天外出几趟,不是参加邻居闲聊“小会”,就是参加保健品讲座“大会”。开完“会”回来,她总是“满载而归”,手里拿的不是鸡蛋、肥皂、牙膏,就是精油、膏药贴、保健药。饭桌上,婆婆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她的“奇遇”及“收获”。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吃饭,吃饭,少听人忽悠,你那两个钱好生看着点。”她听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里的光霎时熄灭,不再说话,只埋头吃饭。

孩子上学后,就我和婆婆两人在家。我时常坐在沙发上,啥事也不干,静静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一两个小时,不喜欢聒噪的声音闯入我独处的时光。这样的安静,放大了婆婆的孤独,她只好下楼找同龄人玩耍。起初,那些人还愿意同她玩耍,相处时间一久,发现她有些“特别”,都一个个离她而去。我时常见她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院里的长椅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椅背,目光穿过人群,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那是她渴求的热闹世界,却是我想逃离的喧闹场所。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楼下孤独的她,她常常坐在院里看楼上孤独的我,我们是两株相向生长的植物。相互守望,又互不打扰。

婆婆病愈后,我买了些她爱吃的水果去养老院看望她。

一进门,即看到护工迎面走来,笑着说:“她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虐待了她!”

我向护工解释了这几天没来的原因,径直走到婆婆跟前。婆婆望着我,嘴角微微颤动,心里酝酿已久的悲伤,像一池被船儿惊起的湖水,泛起情绪的波纹。她像个被冷落多时的委屈小孩,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晶晶亮的星子,一边落泪,一边傻笑。她只有两个儿子,且都在异地,在十几年的相处中,她早把我当做了她的亲生女儿。我的心,被一种比白云还柔软的东西震荡着,震荡着,只觉得忽地呼吸急促,眼眶湿润。望着她如今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十三年前我们初见时的情景。

那天,我跟随老公第一次去往他家。我们在镇上叫了一辆摩的。摩的师傅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二十来分钟后,在一个宽敞的地坝边将我们“卸”了下来,随后收钱走人。可距离家还要步行好几分钟。我们沿着荒草丛生、蜿蜒曲折的小路继续前行,不经意间,“婆婆针”的小刚毛密密匝匝地爬满了裤脚。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不停地拔裤脚上的细密“刺毛”,心情有些复杂。岂料到家后,还有一波“惊喜”等着我。满院坝的鸡鸭鹅四处扑腾,见了我,它们扑棱得更欢了。我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满地的粪便让我无处下脚。婆婆坐在地坝边剥豌豆,见到我,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忙起身从屋里端出一盆洗脸水来。继而,她又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六十岁的妇人,眼里竟有小孩儿般的真诚,我的心情也变得更复杂了。她那孩童般纯粹的眼神到底还是感染了我,不久,我也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

公公故去后,婆婆跟随我们一同去了上海。在上海居住的那段岁月里,婆婆给了我很多帮助。老公因交通事故导致大腿骨折而住院,我牵着大女儿,奔波于医院和家庭之间。那段时间,所幸家中有婆婆帮忙照料。在她的看护下,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乖巧地躺在婴儿床里,仿佛知晓家中状况,不哭不闹地顺利断奶,开始喝起奶粉。

随着年岁渐长,婆婆的记忆力每况愈下,面对新事物时,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举手投足间透着笨拙。给孩子冲奶粉时,她总习惯性地用滚烫的开水,即便我反复提醒,她依然“我行我素”;更换尿不湿时,稍不留意,便会蹭到孩子的衣服上,她也不以为意;天冷了,她学着我的样子给孩子们添加衣物,却常把内衣穿在外面,让人哭笑不得。每当我指出这些问题,她便像被批评的孩子,小声辩解着,眼里满是委屈。其实我明白,岁月或许模糊了她的记忆,迟缓了她的动作,但那份对孙辈炽热的爱,却是纯粹而真挚的。婆婆似一棵沉默的老树,用笨拙的姿态,默默地承受着我汹涌的负面情绪。

这些年,通过努力打拼,我们有了房子、车子,银行里的存款数字也在不断上升,物质生活越来越丰盈,而精神花园却是荒草萋萋。2019年年底,一场家庭风暴席卷而来,琐碎的争吵如钝刀割肉,最终割裂了平静。

在我们分离的那个春节,有天老公带着女儿,去嫂子的一个亲戚家里做客。那个亲戚在给小孩子分发牛奶时,故意绕开了我家两个孩子,任由两个没有母亲守护的小女孩,巴巴地眼馋着别的小朋友手里的零食。婆婆走过去,像护着受人欺负的雏鸟一样,拉着两个孩子走开,大声说道:“走,回家,叫爸爸给你们买好吃的。”那一刻,听了婆婆的话,老公如遭雷击。突然“懂事”的婆婆,被莫名孤立的孩子,让他醍醐灌顶:这个家,还得需要一个女主人。

如今,我带着两个丫头回县城定居也有五年了,岁月静好,现时安稳。没有纷争的家庭环境,更适合孩子们健康成长。而婆婆,自从卸下生活的重担,身体就如风中的残叶般迅速衰败。几次意外摔倒后,她的手脚逐渐软弱无力,出行都要依靠轮椅。

我帮婆婆擦去脸上抖动的眼泪,轻轻抱住她,嗫嚅道:“不哭哈,我们不哭。”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在婆婆日渐枯萎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需要被关注的小女孩。更多时候,我只关注了自己,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从袋子里拿出切好的火龙果,用叉子喂给婆婆,哄她说:“不要哭,空了我自会来看你。”

吃完水果,我推着婆婆到附近的休闲广场转了一圈。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照着郁郁葱葱的黄葛树,照着迎着晨光手持红扇、摆手扭腰的老太太们,照着两个相互守望的孤独灵魂。

广场上跳舞的老人们扬起红绸,婆婆忽然抬头看向我,说:“你脸上还有眼泪没擦干。”

我笑了笑,在心里说:“我不想擦掉,我要让它陪我久一点。有些温度,需要眼泪来传递。”

太阳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广场斑驳的地面上。泪光里,我仿佛看见十三年前那个端着洗脸水、笑得眯起眼的妇人,正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滴。

□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