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背篼情悠悠

版次:07    作者:2025年05月16日

今天跟孩子一起出门买菜,菜买多了提不走,便找店老板借了个背篼儿。我正欲背上身,店老板提醒道:“幺儿这么大了嘛,让他背噻。”我才反应过来,旁边的儿子比我高了一头,怎能不用?我将背篼儿一放,儿子也识相,揣起手机就接了过去。我熟练地把背篼儿撑住扶上他的背,一看还可以,背得稳稳当当的。店老板一边找零一边乐呵着说:“这就对头了嘛。”我也笑着回应:“那是那是,娃儿大了扛背篼儿,我现在只能当打杵啰。”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上,坡多又陡,吃穿用度,不管是柴米油盐,还是砖头瓦片,那个时候都要靠背篼儿装起才能带回家。背篼儿搭配一根打杵,便可以背天背地,走山走水。山路十八弯,就靠两条腿,走到走不动了,就把背篼儿抵在打杵上歇口气,抿口水又出发,不敢歇太久懈了劲。

回想起以前在家里,来来往往的亲戚客人只要准备背起背篼儿,我的母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帮忙扶稳,并且嘱咐我们,看到别人背背篼儿的时候,一定要搭把手帮忙扶上背。扶这一下,要帮人找到与背篼儿之间的平衡点,到底力气吃不吃得住,能不能背得下来,一扶就明白了。若是背多了,就要嘱咐路上多歇几回,或是再叫个人来帮忙。“搭把手扶上背”这个动作,不仅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也是山里人刻在骨子里对待劳动的周到态度。

只要走出家门,背篼儿的两条肩带便紧紧勒住人的肩膀,灶火烧的、牲口嚼的、庄稼喝的、人吃的、时间要消耗的,都在里头,要生活就放不下。只有满满当当的背篼儿压在肩上,心里才踏实。

说起背篼儿,好背篼儿,编要编得不大不小不硌背,背须背得起起落落不掉链,卸能卸得四平八稳不翻弦。编,背,卸,是背篼儿的三件大事,也是人把背篼儿背明白的三个关键。

山上人家都会栽上几丛竹子,待其拔节生长后,砍伐取材用来编筐,将一根根修长挺拔的竹子劈开修剪成条,再弯曲成材,最后编织成型。

编什么样的背篼儿,往往要看装什么样的货。

背柴的,背米面的,背细娃儿的背篼儿,造型自然是各不相同。背柴的背篼儿篼口要大些,方便用绳子绑扎起多背些;背米面的背篼儿篼眼要密,内胎要用篾丝条条编一层细的,口子还要微微内收,防止把宝贵的粮食撒出来了;背娃儿的背篼儿要深些,是怕娃娃蹦出来了,然后在口子一圈包上软布,是怕竹片子把娃娃擦伤了。

背篼儿编好了,怎么装东西也是要留心的。山坡陡峭,若封装不紧密,上下坡的时候东西就容易翻倒出来,徒费劳力。往往需要用木条卡住或是用绳子封紧篼口,不能让东西在篼里晃晃荡荡,压实压稳才敢出发。装好之后,准备背的时候,货物过重的话,往往要借一个矮台,半蹲即可上背,不然全蹲不易站立起来。

当人的两肩与背篼儿的肩带相扣时,便开始了人与背篼儿相互试探、相互驯服的过程,胸口要憋一口气慢慢站直,这个时候不可用力过急过猛,否则会人仰篼翻。只要站起来了,走路的时候一定要挺着腰,再重的背篼儿压下来都不能弯腰,宁可步子小些慢些也不能弯着腰走急步。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背背篼儿的时候弯着腰,头两步感觉省力,是因为重心都顶在腰上面了,时间一长,腰上的筋骨肯定受损,会成老毛病跟着一辈子。

背长途的背篼儿,要走走歇歇,这个时候就要带一根打杵。打杵以人的身高而定制,一根立杆卯紧一根横档便成了杵。过陡坡可以当拐,歇脚的时候,把打杵放在背篼儿的底板下撑起,就可以让肩膀松劲,稍作停歇恢复体力。

山路漫长,难免心猿意马,眼睛比步子快,容易产生畏难情绪,或是急于求达的浮躁心理。所以,在走的时候,要先把脑壳里头的杂念赶干净。一步接一步,走的时候要守心抱念,不可妄想神驰。眼睛盯着路,步伐跟随惯性,在跋涉中找到肉身与背篼儿之间新的平衡点,并与之融为一体,这样平静地前行,那漫长的山路才能走得完。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要到坡上的田地干活,就会用背篼儿背着我,在背篼儿里感受到山路的起伏如同乘舟过江,到了田地,就在背篼儿里看她打理庄稼。家里有三个孩子,背篼儿船的乘客就有三位,母亲的双肩如双桨,力划不辍。家里要打理的田地分散,母亲就背着背篼儿在其间穿梭,给庄稼带去养分,也给家里带回营养,在一篼又一篼的装卸中,庄稼在生长,孩子在成长。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和弟弟每周要去乡中心校读书,爸爸则去中心校上课,上学要背个背篼儿,母亲心疼,给我们的背篼儿的肩带包了软布,就不会磨肩上的皮肉。每逢学校放假,父亲就会用背篼儿背起饲料、化肥等农用物资,我和弟弟就背些家里要用的轻巧东西往回赶。虽然父亲的背篼儿很沉,但他上坡给我们讲故事,下坡就带我们唱山歌,让我们在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家。收假到学校的时候,父亲又从家里背上我们的口粮下山,背篼儿就这样来来去去,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摊平了岁月于人的重量。那时候,我们和背篼儿还隔着一层软布,而父母已经习惯用双肩上的老茧来扛起整个家。

时代在进步,而背篼儿却在没落。后来,家搬到了街上,山路变马路,拉东西都用车,背篼儿用得更少了,放在角落生了灰。

现在,父母算是卸下了他们的背篼儿,可背篼儿上的纹理早已嵌入血肉,成为生命的底纹,如同老树的年轮,记录着他们用脊背背起柴米油盐酱醋,背起悲欢多变的人间味道,背起生命的长路迢迢。

如今,我早已成为一名母亲,也体会到了那只背篼儿的分量。背篼儿在身上的时候,肩要硬扛,背要硬顶,脚要硬蹬才能站得住。也理解了父母当年背背篼儿时总会心有不甘,背得多了,走不到几步;背得少了,一趟就背不完。

早些年,大巴山地区有专门靠背篼儿吃饭的群体,也叫“背二哥”,他们的背篼儿一般人是背不了的。背二哥总是以一个背篼儿配一根打杵穿梭在山间,唱起响彻山谷的歌儿:“高高的大巴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要想翻越巴山顶,只有背二哥的铁脚杆。”翻山越岭再把背篼儿里的货物平稳送达。

人的一辈子忙忙碌碌,不也都是个背二哥!为了背篼儿里面那份沉甸甸的盼头,两条肩带绑在身上,竹条勒着皮肉,重量抵着筋骨,还是要面不改色继续向前。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背篼儿要背在身上,山高路长望不到头就学背二哥吼两句山歌提神壮胆,唱罢又悠悠地朝前走。

□陶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