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5月09日
河雾起处
一
大地上,沟壑起伏。
灰白晨光,若隐若现。
溪涧沿着山脉的走向,切割牵绊与拦阻,为自己走出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每一座山峰,撑持着恒定的信念;每一条河流,背负着泪眼迷蒙的故乡。
雾在爬行,轻纱铺展,缝补大地的空隙,安抚草木的情绪。
在泛泛人间,恰到好处的遮蔽或隐藏,并非令人沮丧的词语。
革除远方的远,消解深度的深,也好。
往事的轮廓与昨日的面容,不在意清晰或模糊。
柔软流水与淡远视线的交融,无所谓界线。
二
雾中,有人去路遥迢,四顾茫然。
该如何去除内心的惶惑,完成一次深渊中的打捞?
那是多年前,一个初冬的早晨。
我随母亲去河畔栽洋芋。母亲背负沉重却脚步利索,很快将磨磨蹭蹭的我甩得远远的。
河湾里,雾一直在蔓延。
熟悉的小路、树林、坡地,逐渐没了影踪。母亲也完全消失在浓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刻,母亲似乎有意将我置于荒芜境地,感受那番遗落和流逝。
那一刻,我的眼前没有方向。
多么辽阔的大地,除了布满无可名状的惊惶,一片空白。
三
一座制造证据的旧机器,源源不断地,纺着混淆视听的白纱。
力图掩盖一切,却给出更多呈现——
赶路的行人,奋蹄的牛羊,醒来的星辰,行进的车灯……
一艘破朽得不像样子的老木船,偶尔露出幽暗的船头。
河雾起处,过渡者众。
无论是出门赶活的农人、钟声催逼的学子,还是惜时如金的商贩、借道而行的异乡人,内心都晃动着紧迫的钟摆。
一座村庄不合节律的缓慢身影,被潺潺流水丢在后面。
雾中,淡忘已久的桨橹声,适宜翻找些许出来。
舢板残损处,星光恍惚。
昨夜染上的锈迹,适宜改变失语,打开流水般喋喋不休的内心。
又逢清明
清晨,微雨翩然而至。
昏昏沉沉的广阔大地,安放着大片大片的沉默。
屋后山势仍在延伸,向着天色的空蒙和虚无处。
人间四月,这一再演示的繁茂,仍在应时而生、无限扩张。
遍野荒草、荆丛,缠来绕去的,终究是关于生死和命运难以诠释清白的那一句意义。
据说:逢双春闰月,阴阳失衡,今年清明不宜上坟。
遵从乡俗禁忌,什么也不做。
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否也有着相同的信守,不用再像往年那样,聚拢十字路口或河畔、衾前,等候阳间寄来暖心的寒衣、行路的盘缠?
不见香火疗慰,留在人世的悲苦,是否会被书页般翻开——
那些病痛、顽疾,那些灾祸、意外,那些失足、沉陷……
每一桩往事背后,是一张张收纳着爱恨、散发着暖意的面容。
微雨纷扬,宛如光影流逝。
去野外走走。
春寒迎面。雨水滴入脖颈,一如远故亲人的提醒,让我紧了紧衣衫。
野径湿滑。草尖围裹的饱满与晶莹,在这个春天特别醒目。
半坡乱丛,不知何时又添了新坟两座。
那个世界,是否又多了些亲人重逢的欢喜?
红苕地
细雨过后,这片红苕地,敞露出更加明晰的指向。
一头,是加宽的水泥公路;
一头,是泥土松弛的山岗。
横亘于此的意义,仿佛命里本就注定。
边缘,野草蓬勃。
往来者多了,便成为一条预料之外的路途。
山岗上,蒿草高过这个初夏。
黄昏与乱云混淆在一起,遮蔽了一条溪水清澈的流淌。
眼前,苕叶葱绿,自有秩序。
一只蚱蜢陡然蹿跳的轮廓,需要月光涂抹三遍,才能勾画出来。
视土地为另一半的岳母,将自己这一半,停放在山岗上。
她的左边,是五年前死于车祸的大儿子;右边,是她侍弄一生的红苕地。
穴坑里,泥土新翻,折断骨头的草根,白得晃眼。
夜色渐起。
晚风以淡然若定,一定程度地,宽慰了满是泥泞的伤悲。
一束光
静止下来,悬停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怀念中。
空气里的尘土,准时找回生机。
举手投足间,轻风礼数有加,宛若故友重逢。
它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子。
蛛网交织中,一阵风经过的力度,正好为需要者制造出足够动人的波涛。
一匹青瓦,固守着孤独的完整。
也容纳着温情的残缺。
——当风雨突至,剧情出现不可预知的破碎。
故事并非戛然而止,而是顺着生活的裂纹,沿路释放袅袅不绝的余音。
场景仍未霉变。角色仍未退隐。
不知所终的色泽,仍依附于去路渺茫的墙面。
那个人,连门锁也顾不及扣上,便走在山河远阔的路途。
留下声音、听觉。留下年华、体温。留下斑斓、安谧……
留下爱与恨,用于接纳春秋更替。
留下一束光,穿过光阴的缺口——
给另外的生长,腾出空间和可能。
午后
酷暑还未到来,浅夏已将烈日铺陈于角落。
出门,阳光晃眼。
陈年旧事的阴凉,敌不过穿破肌肤的阵阵刺痛。
这片坡地,两年前即整理一新。
此时,田畴平阔,蚱蜢兴奋,适宜无人问津的野草纵情摇曳。
好在百来亩田土中,依然被色调丰润的青荷占了上风。
宽大而层叠的叶面,有水珠在轻风吹拂中滚动或坠落。
按捺不住的声响,仿佛谁寄放多年的心跳,被我半是迟疑半是莽撞的脚步惊动。
顺手折下一蓬荷叶,顶在头上。
山野的清香,掺和着阳光的气息,瞬时填满整个心肺。
停留于这样一段午后时光。
烈日暴晒的自己,就要和这片葱茏完全融化在一起。
而竹林那边的院落,未将一缕饭香传递过来。
午睡过头的锅碗瓢盆,还未想起唤我一声回家吃饭。
□符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