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街的老房子里，有一张油渍斑斑的小木方桌。桌边，紧挨着两张小方凳。

桌上摆放着我妈做的一荤一素——泡菜炒肉、清炒菠菜，这是常上桌的一荤一素。我爸就喜欢吃那一口最是下饭的泡菜炒肉，那口稳稳当当立在厨房的陶瓷泡菜坛子，是奶奶遗传下来的，因为时间久远，发出古铜色般的光芒。

三年前的秋天，爸从老街骑着白鹤上云端了。我妈做的一荤一素，就剩下她独自吞咽。

冬天的晚上，风在城市的高楼间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刮，像是在呼喊着找人。我妈凌晨打来电话，你来一下。我来到老房子，看见妈呆立在阳台，正仰头怔怔地望着云，黑云堆积，天色沉重如铁。

妈指着云层说：“昨晚梦见你爸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云层里飘来飘去。”我安慰她，妈，那是您心里的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从柜子里拿出家里老影簿打开，一张一张回忆着爸的生前场景。

爸去世后，妈一直坚持住在老房子里，那里有我爸的灵魂附体。我多次恳求她：“妈，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妈的口气怪怪的：“哎呀，你要写文章嘛，需要安静，我来了，不就影响你了么？”这和以前的语气似乎不同。爸还在时，妈看见我整日伏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中年的发际线抬高了，地板上有了落发，她心疼不已：“你写啥呀，不写不行吗？你爸活一天，就给你攒钱一天。”

爸从机关单位退休，每月有退休金，他们一直辛苦地攒着钱，老街几家银行的职员都认得爸妈。妈有次还给爸下过一道命令：“老头子啊，你起码要活到90岁，活一年，就多给儿子们留一点钱。”爸觉得妈说得在理，妈像会计一样盘算着爸每年的退休金收入。但爸那天寻思着妈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愤愤地说：“我活在世上，你们就是看在我有退休金的份上么？”妈回击：“你多活一天，我就多照顾你一天，你当然要为家里多作贡献才对。”爸躺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你们这些人精啊。”

爸没有服从妈的命令，离84岁生日还差一个月时间，他就突发疾病去了星辰闪耀的地方。

爸离开人世后，为了不让妈在老房子里睹物思人，我让妈来我家住上一段时间，不到一周，她就嚷嚷着要回老房子去住。我送她去老房子，刚进门，她就伸出双手，如鸟的翅膀缓缓张开，用力地拥抱了老墙，一块上了涂料的墙皮突然间落在了妈的肩上。妈当场落泪了，她说，你爸爸还住在这里的。当天中午，妈就做了一荤一素的饭菜端上桌，“喃喃”地呼唤着爸一起吃饭。

大半年时间过去了，有天，妈心血来潮，说想去养老院里住。她说，去养老院里看过，那些老人整天唱歌跳舞，快快乐乐地生活，养老院里9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十位，真是一个长寿的地方。

我尊重妈的决定，于是收拾行李，送她去城里的养老院。刚进养老院，几个老头老太就围上来，做出花枝招展的夸张动作，欢迎妈入住。

我陪妈在养老院吃第一顿午餐，百多位老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餐桌两边，等待炊事员分送食物。吃饭时，食堂顿时响起一片“沙、沙、沙”像蚕吃桑叶发出的咀嚼声。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真是吃相各异，有两眼望着食物怔怔出神的，有把假牙取下来放在桌上的，有吃饭时发出哼哼声的，有突然把食物打翻在地的。妈怔怔地望着这些老人，她咀嚼着食物，目光沉沉，眼眶变得愈发深了。

住了不到一个月，有天我去看妈，她已收拾好行李，并挨个去给院里的老人道别。一个老头儿还拉住妈的手，眼泪哗哗地唱起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

我把妈从养老院接回家，问她，您为啥不住那里了？她回答，我走了，老房子里谁陪你爸回来吃饭啊？当天晚餐的小饭桌上，摆放着清蒸肉丸子、大蒜苗炒胡萝卜，一荤一素，再搭配两碗白米饭。

饭后，妈从柜子里拿出老影集，摩挲着爸的黑白照片，感觉她深陷的眼眶已把爸深深地吸入她的心房。

老房子里灯光闪烁，妈做的一荤一素，这是日子里的陈酿佳肴。妈妈，我要多陪陪您。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