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还成千万缕

版次:07    作者:2025年05月09日

儿时,很多个雨天我趴在窗台看屋檐水点点滴,听外婆的纺车吱吱嘎。“嘎”的片刻,她会停下纺车手摇把,换新的麻斑笋壳卷筒缠线,等针线箩筐里装满了鼓白肚的笋壳筒,她就将三四股细棉线比齐匀身合成一根小绳,绕出一个两头凹陷的实心“苹果”状线团,用筷子长的竹针,为我织袜子。

外婆看我时,我在门前台阶上乖乖地看雨背儿歌:“千根线、万根线,掉到地上看不见。”外婆不看我时,我悄悄顶着斗笠走进雨中,去踩禾场坪的积水洼,溅起一朵朵黄泥花笑哈哈。外婆再看我时,我鞋袜里的小脚冻得通红,她一边念叨“寒从脚底起”,一边给我换袜子。冷雨绵延的早春与暮秋,外婆要为我备好多双棉纱袜子,她还没来得及为我织毛衣,就老去了。

我启蒙上学,城里开始流行手工毛衣,当缝纫师傅的母亲,轻松地学着为我织了一件玫红色纯羊毛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洋气”。厚实的元宝针,使得我跑起来的时候,脖子上那个刻了“长命富贵”的银项圈,不再磕得下巴和胸口疼。母亲为了出点花样,特意在胸前用绿色毛线织了两个“工”字。那时穿毛衣的乡下孩子稀少,我打敞作外衣穿,走在路上,常有陌生阿姨拉着我欣赏毛衣款式,夸母亲能干。小伙伴看我的眼神也是红色的,背后议论我的毛衣是“租”来的,整天都舍不得脱下。我实在没好意思说“显摆”付出的代价:那毛衣领径口太小了,每次穿脱都刮得眉骨与后脑勺好一阵发蒙,还有那两个“工”字在里面牵扯的毛线,没有一点伸缩力,拉起毛衣后背紧贴,放学回家,一身凉汗无处流淌。好在母亲知冷知热,当我再穿那件越来越显小的毛衣时,她总记得在我背后塞铺一块吸汗毛巾。

大概是母亲试探性的手工编织,引动了乡村时装潮流。没多久,手工毛衣便在村小校园流行起来。懂得爱美的三个姐姐,指着画报上的新潮毛衣款式,向母亲索求。母亲的手艺,也就在拆织缝改的摸索中,逐渐娴熟老练。

然而母亲的手,总被太多事务占据,她织毛线的时间在夜晚灯下,因此她识辨毛线质地,有一套独门把式:烧捻。麻溜抓起买来的毛线圈一甩,“8”字麻花立马松散成大圆“0”,捏着连结处的线头在煤油灯芯上烧断,闻见烧鸡毛焦味且能捻成灰的,是全羊毛纺线,暖和而价高,惹油渍后逗蛀虫易断线,适合给大人织毛衣;烧出胶臭气硬化一坨还捻不碎的,是腈纶或化纤混纺毛线,柔软耐磨,经拆洗且色泽鲜艳,正好给长身体的孩子重复翻新织毛衣裤。我们晚上脱毛衣上床,身上有闪电嗞嗞作响,母亲笑说,那是她的孩子们自带光芒。织完衣裤剩下的杂色毛线,母亲根据其粗细软硬,巧妙搭配拼凑,又给我们编织彩虹围巾、彩云帽子、五花瓣儿手套。

尤记得临睡前,大姐应着场景教我们唱歌:“妈妈在严冬的深夜里为我编织手套,担心冻坏我的手,不顾寒风呼啸不知疲倦地在操劳。”我的脑海里萦绕着一根长长的毛线,一挽一搭,一翘一钩,来来回回,一夜间从母亲手上变出一副指叉分明、严丝合缝的毛手套。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我做了母亲,才领略编织的过程,就是辛劳与欣慰两相交织。儿女出生时,市面上各种毛线琳琅满目。鲜丽柔润的宝宝线,我为婴儿期的他们织开襟开裆衣裤;闪亮的珍珠粗绒线,我给幼年时的他们织棒针外套;温软的羊毛线、貂毛线、兔毛线,我用来织他们成长的打底衫。大儿倒是经常称赞我织的毛衣有风度有温度,小女却对我百般挑剔:今天要粉红色,明天改淡紫色;一会儿指示我在前胸绣个花猫,一会儿央求我在后背织一棵“山”叠松树。

时光好不经用啊,一晃孩子们高过我的头。有一天听见他们在哼唱着:“妈妈给你织的毛衣,你要好好收着,因为母亲节到的时候,我要告诉她我还留着。”他们已破茧而飞,不再住在我织的毛衣里,手中的毛线,恍惚间化作一根隐形的风筝线:盼你飞远去,又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忽然发现,原来我们家几代人编织的,不只是温暖的毛衣,而是光阴里密实恒久的爱,更是丝丝缕缕剪不断的牵挂和怀念。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