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

版次:07    作者:2025年05月09日

又一个五四青年节来临,如一束蔷薇灿烂绽放在新夏的煦风里。阳光明媚,蓝天澄澈,一群靓丽的年轻身影在旌湖岸边举办节日派对,周围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成群的红嘴鸥也翩跹而至,加入节日的欢娱。触景生情,倏然回想起青春作伴的岁月。

十八岁,我们高中毕业,集体听从一声号令,下农村插队务农——社会赋予我们一个荣誉称号:“知识青年”。我们开始从事繁重的田间劳作,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普遍缺少营养滋补,但荷尔蒙仍然不可遏止地催开青春的花蕾:男生的胸腹、臂膀、臀腿,开始鼓凸出几何块状的肌腱;女生的身姿,也日渐被时光的工笔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柔美线条。青春的胴体,每一部分都是紧致的,不带一点余赘与松弛,恍若被一股引力牵着蓬勃向上,走路步履都带着弹性,似乎随时要腾空而起。一张张脸庞容光焕发,一如灿烂开放的向日葵盘。

生产队常常熬夜垦荒改土,上百斤的石条,我们两块三块地叠垒抬着走;隆冬天里大战石亭江,挑起沉甸甸的沙石健步如飞。下工吃饭用小面盆盛,一顿一斤米饭带汤菜下肚才算八九分饱。插秧时节通宵为集体把守河渠灌水口,困了用石块支着锄棍木棒当床,把身子架上去倒头便酣然入梦。半夜忘了身在何处,一翻身吱溜滚下河,呛两口凉水一激灵,醒豁了,两三下狗刨式爬上岸,朝着黎明的曙光打两个响嚏,啥事也没有。

青春当然不可或缺风流时尚。年轻的内心萌动着文艺的情愫,老电影里民国那些风华正茂的学子民族味,与现代气息浑然一体的装束,以及青年文人潇洒俊逸的翩然风度,令我们深为迷恋。尤其令我倾慕的是当年江南那一条条幽长小巷里,一袭长衫、撑着油纸伞踽踽独行的背影;还有脖颈上飘绕着长长的围巾,迎风挺立于芳草溪畔,深情吟哦“燕子啊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风流倜傥。可惜时代不同了,时尚也已有了代沟,于是只好立足现实跟风逐潮。草绿色军装军帽军挎包,石磨蓝束腰工人装,亚白色针织劳保手套,都曾经是我们争相追捧的时髦衣着。后来伴随着改革开放、禁锢冰释,时尚的风味不断演变,令人目不暇接。瘦腿裤、喇叭裤、港式T恤、化纤料子服、蛤蟆镜、鸭舌帽、紧身健美裤、毛领军大衣、西装领带白衬衫……有一阵,那“流行风”翻覆太快,我们囊中羞涩有点跟不上趟了,只好巧用心计,独辟蹊径。比如内套白衬衣领口易脏需常换,就去地摊上买一打半截子肩领充数。商场里西服成衣太昂贵,便去供销社扯了布料找街坊裁缝土法定做,至于版型和款式上的粗劣蹩脚就顾不得许多了。谁先拥有了一台“三洋”手提式收录机,立马塞进磁带,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曲子,扛在肩上去街巷里招摇显摆一圈,引得同龄人如蜂蝶一般跟着。再回到自家院子,在狭小的天井扯场子办舞会,最风行的是迪斯科和太空舞。那份魔魅的活力和韵律,一点也不亚于时下年轻人正热追的鬼步舞。我猜想青春的骨血里定然流淌着天然的韵律,不然,那随意的一扭一摆一晃脑袋,为何酷美到令人销魂?今天无处不在的广场舞秀场,但凡有年轻人跻身于内,即便是同样的动作招式,旋舞之间,那味道那范儿,与中老年舞者就迥然不同。这差异不在于技巧,在于青春的在位或缺位。生命张弛之间,天壤之别。

青春期里难免叛逆,能不干点儿出格的事吗?知青时期是特别看重个人品格行为表现的,可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有时如同脱缰的野马难以驾驭。记得有一次集体劳动下田薅秧,我和另外一位知青为几句闲话起了口角,两人互不相让,竟然当着贫下中农的面在水田里斗起了“相扑”,两人滚成一团黑泥猪,幸得队长火速赶来厉声呵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某个夏天傍晚收了工,燥热令我心绪难宁,突然间很想干件“坏”事:去偷一回田埂上成熟的集体毛豆。不为别的,就图寻求刺激。我猫着腰潜入田野,以起伏的稻浪作掩护,顺着一条小溪埂左右开弓连扭带拔,不一会便已是“丰收”满怀。正欲转身撤退,眼前骤然一黑,一个大活人坐在溪埂边洗脚,我不经意间已“行动”到了他屁股边上,再定睛一看,居然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知青带队干部。我十分狼狈地给队长打了个招呼,嘟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拖着两条木棍似的腿,挪回知青点。要知道,这位队长姓冷,向来不苟言笑,我们背后都叫他“冷空气”,本来就惧他三分。这事要是他较真了,一旦上纲上线,将直接影响我今后返城上学招工的前程啊!提心吊胆好几天,居然风平浪静,担心的“恶果”并未出现,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同时,对放我一马的冷队长生出掏心掏肺的感激。

当年的青春韶华,总有一腔热血在血脉里奔涌。仰慕军人,崇拜英雄,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集体情结。一旦民族有危难,国家有需要,青葱赤子们总是豪情万丈挺身而出,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为了一份神圣的理想、忠贞的信念,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曾记得当年那场捍卫祖国尊严的南疆战事,多少英雄儿女慷慨激昂地奋勇投入硝烟弥漫的战场,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将青春的最后一抹身影永远定格在祖国边陲。那一年我曾经前往广西某边地烈士墓园凭吊英灵,翠柏苍苍的山坡上,排列着密集的墓碑,每一尊碑石上都闪耀着鲜艳的五角红星。红星下面,镂刻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他们的年龄仅在二十岁左右。看着满坡整肃有序的墓茔,我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并未远离,还在枕戈待旦,集结候命,一旦沙场点兵军号吹响,将一跃而起,再赴疆场英勇投入新的搏杀。置身那样的场景,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和负疚感。作为同龄人,我也曾踊跃报名参军,最终却没能跨过那道门槛。如果当年跨过了那道门槛,我极有可能是南疆战场的一员,说不定也会与眼前这帮兄弟姐妹躺在一起。果真是那样,我亦将死而无憾,并引以为荣!

青春作伴,来去匆匆。忽一日,打量镜中的自己,一脸清纯染沧桑,两鬓青丝已覆雪。方才明白,正如歌里所唱的那样,我的青春已如小鸟一样展翅飞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时竟有些怅然。

但毕竟曾经年轻过,青春的轨迹也曾踏实地履压过足下这一片丰饶的大地,并留下一鳞半爪的印痕,于是释然,无悔无憾。

□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