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4月25日
那是一个春风骀荡、杨柳青青的早晨,父亲站在天井里,看了看天,对母亲说:“今天天气好,等吃过早饭,我拉牛儿去把九斗丘的田耕了。”母亲轻声应道:“这样也好,免得过几天又下雨。”随着“吱呀”一声,灶屋门被打开。耳中渐渐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菜油入锅的声音,母亲被烟熏得咳嗽的声音。
后来,父亲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是从山墙上取下犁铧,清理一番后搬到天井里透气;随后又从后屋取出锄头、铁锹、镰刀,一把一把耐心地除锈、打磨。铁农具在磨刀石上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赶走了我的最后一丝睡意。
看到我起床,父亲叫我先去牵牛饮水、喂食,吃过早饭抓紧上学去。
我迷迷糊糊地走向牛棚。大牯牛抬头望了我一眼,又躺下去继续反刍,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一下来气,抄起一根棍子,抽打了大牯牛的屁股几下。大牯牛皮厚,依然赖着不动。我只好牵着牛绳用力往外拉,它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把大牯牛牵到堰塘边,让它先喝饱水,又把牛绳系在屋前苦楝树上,最后抱来一大捆稻草丢在地上。大牯牛朝我“哞哞”叫唤两声,像在向我表示感谢,一边甩着尾巴,一边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吃过早饭,父亲推着架子车,车上放着犁铧;我背着书包,牵着大牯牛,一起朝村东头走去。到了九斗丘,我丢下牛绳,小跑着上学去了。
大牯牛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也是我的童年伙伴。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约上秋树一起去村东头小河边放牛。选定一块长有水草的河坡,任由两头水牛在那里悠闲啃食,我俩则跑到旁边去看人抓鱼。看得累了,要么躺在草地上聊天,要么玩一种“撕草猜天气”的游戏。如今依稀还记得其玩法:找到一根三棱形的草,我俩各执一端,用指甲掐条缝后开始撕。撕到中间,若是撕成了“口”字型,就意味着第二天是晴天;若是呈现“工”字型,则预示着第二天是阴天。游戏简单,我们却乐此不疲。直到大人叫唤回去吃晚饭,我们才会赶牛回家。
那天,我们沉迷于游戏,疏于看管两只正值壮年的公牛。两只牛不知何故,突然开始打架,从村东头一直追打到村西头,吓得村里娃儿哇哇直哭,赶得牲畜鸡飞狗跳。天色黑定,两只牛气喘吁吁、汗流如注,在大人们的合力拉拽下,方才结束这场惊天动地的“斗殴”。事后,秋树被他脾气暴躁的父亲狠揍了一顿,我也免不了挨父亲好一顿责备。看着伤痕累累的大牯牛,父亲好几次已经举起了巴掌,最后又放了下来。那一刻,在父亲的眼里,我看到了恼怒,也看到了失望,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悔恨和自责……
“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为今已作听铃翁。”这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的晚年诗作《牛》。诗末附有自注:“余幼时常牧牛,祖母令佩以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
白石老人出生在湖南湘潭农村,幼时多病,仅读半年私塾即辍学回家,尔后一边放牛一边自学。因为读书太过入神,他牧牛经常晚归。祖母心中担忧,特意给他佩戴一个铜铃。暮色里,白发老妪倚门而立,一闻铃声,便知孙子平安归来,方才放心去厨房做饭。
时光流逝,牛声哞哞。多年后的一个深夜,偶然读到白石老人回忆儿时牧牛的故事,想起故去二十多年的父亲,顿感夜凉如水、心中凄惶,一个人枯坐在书桌前,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耳朵里满是牛哞的声音。在那一声声牛哞里,有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有我对故乡和亲人的不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