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4月25日
暮春的汉丰湖,恰似一坛窖藏经年的清酒,将天地间的青翠都酿成了醇厚。柳枝褪去初春的羞怯,绿绦如帘,垂覆半湖碧水,远望如翠幔接天,近观则见新叶叠作翡翠塔。风过时,柳浪翻涌成云,连倒影都沉甸甸地浸透了苍苔色。我独坐廊桥,看一尾红鲤啄碎水面浮光,忽觉这满目葱茏里,藏着一部未写完的《岁时记》,春已行至深处,却比初生时更教人懂得慈悲。
一
晨雾未散,汉丰湖便掀开了它的绿被褥。此时的柳树与孟春大不相同,嫩黄转为翡翠,细叶舒展成眉,千万条青丝低垂至水面,织就一张流动的网。白鹭掠过时,翅尖勾连起柳丝与水波,恍惚间竟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拖拽着向前飞。宋代画院曾将“柳罩渔舟”列为暮春的主题,而汉丰湖的柳树更添三分野逸,老柳虬根半浸水中,树冠如伞盖倾覆,常有野鸭在垂绦间筑巢,孵出一窝颤巍巍的春声。柳荫深处,紫藤攀着古柳盘桓而上,串串花穗垂若璎珞,与柳绦交缠成碧玉镶紫晶的华盖。偶有画眉鸟穿梭其间,啼声清越,惊落宿雨,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翡翠光。
垂钓者的竹竿上也缠了新绿。有位老钓客将鱼篓浸在柳荫里,笑说:“三月钓鲫四月鲤,柳絮沾饵最相宜。”果然见他扬竿时,银鳞与飞絮齐落,恍若钓起一捧未化的雪。这场景让我想起《清异录》中“绿天垂钓”的典故,只是汉丰湖的柳色更鲜活,柳絮乘风渡水,落在钓者肩头、船篷缝隙,甚至远山淡青的褶皱里,替春天盖下最后一方湿润的邮戳。更妙的是南岸柳堤,千株垂柳列阵如屏,柳丝拂过青瓦白墙的茶舍,将“春水煎茶”的匾额掩在绿帘之后,只余一缕春橙花茶的橙香飘出,与柳色酿成醉人的晨曲。
二
正午阳光穿过柳帘,在青石板阶梯上烙下铜钱大小的光斑。湖西海棠林正值谢幕时分。粉白花瓣随风旋落,有的飘入茶馆檐下的陶瓮,有的贴着水面滑向虹桥,像一群赴约的薄瓷盏。几位穿灰布衫的老者坐在虬枝下弈棋,棋子与落花同响,这是不是传说中“春残一局”的玄机?花径深处,杜鹃正燃得炽烈,猩红、绛紫、雪青的云团涌向湖岸,与柳浪撞出色彩的潮声。采蜜的蜂群穿梭其间,将暮春酿成黏稠的蜜色时光。
最惊艳的,莫过于举子园的木绣球。碗口大的花球已从雪青褪作月白,细看每朵小花都蜷着焦边,恰似美人迟暮时依旧挺直的脊背。这让我忆起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叹息,但汉丰湖的暮春更显从容,蜜蜂仍执着地钻进萎花,孩童用竹篮盛接落英,连水蜘蛛都懂得借飘浮的花瓣作舟。春深至此,凋零不再是溃败,而是万物对时光的温柔缴械。湖边南岸中段更有数亩野蔷薇攀满竹篱,胭脂色的花朵泼辣辣地开着,香气浓烈如酒,引得准新娘在此拍摄凤冠霞帔的婚照。她们裙裾扫过处,花瓣与金线绣纹齐飞,竟让千年汉丰湖也成了喜庆的陪嫁。
三
夕阳将柳色煅成金绿时,汉丰湖显露出它最深邃的肌理。缓行的画舫犁开水面,把倒映的青山切成碎片,却又在波纹平复后拼回原貌,仿佛某种古老的愈合术。我常在此刻沿月光栈道徐行,看柳荫在粉墙上写狂草,听晚钟惊起宿鸟,翅声搅动满湖粼粼的碎金。栈道转角处,几株百年枫杨正飘落黄绿色的花穗,状若流苏,与柳絮共舞成一场金粉雨。老画家俯身石阶铺展素宣,狼毫饱蘸暮色,将满湖粼粼碎金凝成青绿山水的第一笔皴擦。
某日,遇见摄影师支起三脚架,镜头对准一株斜探水面的老柳。他说:“拍柳要等到暮春,新叶硬朗了,才经得起长曝光。”果然,只见显示屏上,柳丝化作绿色绸带,与雾霭、游船、山影交缠,恰似一轴被风掀开的“十里平湖图”。这让我顿悟,汉丰湖的美,原是一场天时地利的共谋,柳色沉淀成墨,岁月磨砚为湖,而你我皆是画中偶然滴落的活水。恰在此时,一群身着汉服的少女手执团扇走过,裙裾上的缠枝纹与柳丝暗合,仿佛古画里走出的游春仕女,给这幅水墨长卷添上灵动的朱砂印。
四
月色爬上柳梢时,湖畔亮起灯笼。有人在水榭弹奏《汉丰湖之恋》,琴音牵着柳丝轻晃,惊落三两宿雨。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素瓷壶与锡罐山泉,却仍舀一瓢湖水倾入茶船,任粼粼波光在陶坯上淌成釉色。待泉沸如松风,方烫开龙珠春橙花茶。茶烟升腾中,恍见柳影在杯底舒展,仿佛整个汉丰湖都缩成掌心一泓春醪。
对岸广场忽然传来击节声,原是诗社在举办“飞花令”,白发翁妪与垂髫小儿轮番吟诵带“柳”字的诗句。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响起时,湖面倏然划过一对鸳鸯,恍若欧阳修笔下的情愫穿越千年而来。
忽有夜航船从盛山码头穿过,灯火明灭间,照见船头“开州”两个斑驳的红字。这艘摆渡了十余载的老船,载过踏青的恋人、抚琴的乐师、写生的学子,而今船舷撞碎的月光里,是否还留着旧时柳色?想起晨间茶馆墙上的褪色楹联:“柳荫浓处即故乡”,突然懂得:我们追逐的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刹那在记忆里的窖藏。正如这暮春的汉丰湖,柳枝每向水面垂落一寸,便为来年的新绿腾出一寸天空。
更漏时分,夜钓人燃起艾蒿,青烟裹着草木的清苦,在垂柳帘帷间洇开淡墨。雾缕与月华交融漫漶,织成半透明的素绡,笼住沉睡的湖面。此刻的汉丰湖恰似博物馆里静立的青铜古鼎,将揉碎的星辰淬成萤火,把渔火炼作流金,任千年光阴与今夜烟霭在鼎腹徐徐沉淀。
五
临别前,我折一枝柳编成环。柳叶已褪尽稚气,叶脉里流淌着墨绿的月光。汉丰湖在暮色中摊开掌心,絮语随柳绦垂落,飞花不系于指间,新绿莫囚于襟袖。坐在湖石裂隙处,看波纹将云影揉碎又重塑,青峦在涟漪里坍缩成墨点。原来所谓“春和景明”,不过是以湖镜自鉴:当瞳孔滤尽焦灼的渴意,便能窥见卵石静卧水底,用亿万次摩挲的钝痛,换得与碧波同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