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3月28日
□钟玉红
感冒总爱在换季时攀上咽喉,舌尖便长出黄连腌渍的苔藓。晨起对镜呵气,白雾在玻璃上洇出萎黄的叶脉。倒春寒正在齿缝间筑巢,毛衫晾在窗台上滴着药香,每一滴都砸碎半寸春光。
吃饭时,外婆见我没胃口,转身走进灶房噼里啪啦一顿响。随后,外婆佝偻的脊背驮着白雾走来,霜发蜷在耳后宛如冻住的月光。线衣领口露出松垮的脖颈,皮肤布满暗斑,如同陈年宣纸上的茶渍。常年握锄的指节粗大凸起,青筋在薄皮下蜿蜒成河。她瞥见我时,笑意撑开皱纹,像揉皱的糖纸在温水里徐徐舒展。她枯枝般的手稳当地托着汤匙,吹散的热气漫过檀香皂与艾草织就的网,搅碎了满缸春水。“幺乖儿,喝口青,趁烫喝,驱春寒。”她把吹温的豌豆尖汤递到我唇边。蛋花裹着嫩尖滑入喉头,二十年前的晨露忽然在舌底苏醒。
这个季节,当霜雾漫过巴山蜀水,豌豆尖,便成了川渝人舌尖的春信。掐尖声脆若玉碎,青玉断口处渗出山野的元气;镬气爬上木窗棂的瞬间,翡翠浪涌雪沫,在粗陶碗里撞出三千里嘉陵江的涛声。这抹峭拔的碧色是火锅江湖的侠客,是家常瓷碗里的翡翠,更是浸透麻辣岁月的温柔底色。如同叶腋处鼓胀的胚芽,倔强地托住春天怦然坠落的心跳。
清晨,雾幔垂在菜畦边,外婆蜷成老树根的影子。右手拢着豌豆苗,左手拇指食指捏住嫩尖,指甲掐断茎秆的动作比露珠坠地还要轻。豌豆尖蜷在她掌心的模样,总让我想起刚出壳的鸡雏。“幺乖儿,来。”她冲我招手,蓝布衫吸饱了雾气,洇出远山的轮廓。六岁的我学她掐尖,却总是把两片豆瓣叶也揪下来。她便用龟裂的指尖轻叩断茬:“发新芽的地方在叶腋,要留够两片叶子的家。”米粒大的胚芽鼓胀如心跳,露珠正从她袖口滚落,砸碎在去年深秋的落叶上。
当竹篓盛满蜷曲的嫩尖时,我提着满篓春光往家跑,布鞋踢起的泥点惊飞草叶间的纺织娘。晨风穿过篾条的缝隙,把外婆的那句“留够两片叶子的家”酿成歌谣,竹篓在身后洒落一地鸟鸣。
柴灶吐出的白雾漫过房梁,锅沸,外婆便扬手抖落满把豌豆尖。转身拿出两颗鸡蛋,在青瓷碗边上轻轻一敲。一撇,蛋液划着金线坠入沸汤,撞碎满锅翡翠,漾起三春的鹅黄。她拿起铁勺,搅碎了一池春水。枯竹般的手背溅上水星,在蓝布衫上随意蹭两蹭,转身就给我盛了满碗碧玉汤。搪瓷勺撞响粗陶碗的刹那,蒸汽漫过褪色门神,灶膛余烬把她的脸颊染成暖橘色。吃豌豆尖汤,必得搭配上外婆土陶罐里的腌萝卜丁,咸香撞上嫩芽清的气,在舌面炸开冰与火的硝烟。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学会如何掐尖,煮汤。阳台上的陶盆里也种满了豌豆苗。每当晨光爬上第十一层楼,暮春的豌豆尖在陶盆里抽条,掐尖时总错觉有茧子覆上手背,引领指尖探向叶腋处鼓胀的绿心脏。
我喝着外婆递来的汤,白雾氤氲时,恍惚看见外婆站在老灶台前,白发浸在暖光里,皱纹中漾着多年前教我认掐尖的笑意。当舌尖触到温润的刹那,二十年光阴,忽然坍缩成窗台上晃动的光斑——那些关于生长的秘密,早随着豌豆根须扎进了掌纹。在每个倒春寒的清晨,在每碗雾气袅袅的汤羹里,倔强地生长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