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3月21日
无论何时何地碰见鸢尾花,总能给我带来亲切的乡情与平和的心境。
故乡无山无冢,重复走的土路,是水的岸。我还不到十岁,常一个人去外婆家,经过一片阴森的坟茔,跨越一道浅窄的渠坝,拐弯处的湖陂,忽然从繁森的苎麻地参差出一簇簇淡紫蓝花,惊艳了我的目光。花影倒映水面,风吹过来,波动花摇,曳曳生姿,上下呼应,双双荡漾,仿佛成群,我也就显得不那么心怯孤单了。索性停下脚步,采几枝花儿把握手心,再抬头,便能望见外婆家的房子,敞开着大门。
外婆站在禾坪场迎我进屋,我扯开衣袋灌满炒香豆子,不肯落座,一手举着花儿一手捂紧霍嗦作响的衣袋,跑去长堤坡下,寻找在此放牛的春元姐玩耍。她是外婆家邻居,长我三岁,很迟才上学,读了两年书又很早辍学。外婆私下说春元姐的父亲思想不开窍,压着两个“留级佬”儿子读书,把学习好的女儿当家中耕牛用。春元姐在放牛和打猪草的闲暇,喜欢捧着她哥哥的旧书偷看,因而识得荒野上的很多花草。她告诉我:餐桌汤碗里的黄花菜,在古诗词里名为萱草花,有表欢喜无忧之意;酸究究在外国小说中叫作酢浆草;缠篱绕柳的忍冬花,就是医药书上清热解毒的金银花;也是她最早为我手中的那束淡紫蓝花,取名"蓝蝴蝶"。她给我戴在两个羊角辫上,说我在风中奔跑的样子很好看,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斜阳不知不觉沉落在西边堤岸湖面,我们的炒香豆子还没吃完,牛吃饱了,我头上的蓝蝴蝶花也被晒蔫了。冬元姐急着拉起鼓肚子牛去给她父亲“检阅”收工,我缠着她再倒回岸沿,采一大束蓝蝴蝶花。她遂了我的心愿,牛却在接近家的半途,撅起屁股站立不动。冬元姐赶紧递给我那把驱赶牛蚊子的拍子,她在前牵扯牛鼻,我在后堵牛屁股。半截软泡沫拖鞋底板绑在小竹棍一端做的蚊子拍,怎么堵得住喷涌而出的牛粪?我扔掉了那束臭气熏天的蓝蝴蝶花,有些沮丧,她遭到了严厉的责骂:“一下午你都在游魂,牛肚子瘪起掐得穿。”冬元姐任由她父亲凶狠的目光,如鞭子般在身上抽打,缄口不提为我采花之事。转头还悄悄安慰我,下次带我去另一条河岸,那里有更大一片花海。多么知心的蓝蝴蝶花啊,让我顿时对它生出崇拜与依赖的两层情愫。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多年以前被春元姐唤作“蓝蝴蝶”的花儿,还有一个优雅浪漫又极富诗意的洋学名“iris(爱丽丝)”,意为彩虹。它的花形很像鸢鸟的尾巴,译成中文名叫“鸢尾花”。
我到县城上高中后,很少去外婆家,很难再看到鸢尾花。春元姐的消息,断续从外婆来我家时得知:她随"打工潮"去了南方电子厂,她找了厂里的远乡男友,她生了孩子,才发现男人好吃懒做,日子过得窘迫。外婆摇头感叹:迟了,鲜花若插在近处的牛粪上,知根知底,开枝散叶了还有娘家人帮衬。外婆掏出尘封已久的一张油画明信片,说是春元姐曾经寄给我的,嘱我将来切莫学她的样,远嫁他乡。
那张明信片,是梵高1889年5月在法国圣雷米精神病院住院画的一一荒野盛开的丛丛鸢尾花。色彩鲜丽明艳又丰富,葱绿色的叶片,平扁宽阔如剑指苍穹,花色蓝浓于紫,更显美艳。阳光色绚烂的花蕊,线条精致韧劲,透露着葳蕤的生命力。主图背后的远处,隐隐绰绰夹着些许充满希望的白花橙花,似乎要把暮春消息延伸,传达到更远的远方。我从背面的邮戳日期猜测,这可能是春元姐热恋时寄来的,是在给我分享她爱情最初的甜蜜模样吧。
此时,我在异乡街头绿化带,看到丛丛簇簇的鸢尾花,想起春元姐,又想起了梵高在生命最后一年画的那张瓶装鸢尾花。背景墙的用色,依然未改他一贯热衷的暖色系一一阳光黄,只是花色由蓝紫变成蓝黑,色泽暗沉又忧伤,寥寥着笔几片生命绿叶,不安地拥挤于繁茂的花枝之间,侧边一簇挣扎着想要向上的鸢尾花,醒目地耷拉着头,无力低垂于花瓶外桌面……梵高将象征光明和自由的鸢尾花,永恒地留在纸上。我心上的鸢尾花,一直在心上。
孤独忧伤,也是生命难免的体验。远嫁的这些年,亲友们告诫我,不要只报喜不报忧。是啊,假若将那些意难平的情绪宣泄出来,分散给每一个甘愿替你承担的人,不也就缩小或消弭了吗?
这么思忖着,心上的那畔鸢尾花,不禁四野绽放开来,在故乡又在每个当下。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