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3月21日
三月春光正好,一团一团清新雅致的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自然地伸向沟谷和山梁,黑泥沟铺天盖地的李花一夜之间成了新宠。人们穿红着绿,摆弄着各种姿势在花间陶醉。清香浮动,一个抬头,我恍然也见到母亲在李树下寻望的身影,她略显凌乱的发丝间还点缀着几片花瓣。
母亲一年四季有忙不完的农活,却也是个爱花之人。她从田地干活时常常顺带一把花回来交到孩子的手中,有时是野花,有时是菜花。犹记小时候,屋后菜地周边有十几株李树,顺着菜地有一条小路,通向后山住着几十家人的“小号湾”大院子。我家的包产地就在大院子背后的山上。每逢李花开的时节,母亲从山上劳作归来,哪怕背着背篓、拿着锄头,经过那段小路时也会在李树前停留一会儿,哪一枝率先绽放第一朵花,她总是知晓得很清楚。母亲专注地看李花的样子,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身材高挑,肤色白皙,一头自然卷的头发分束于两侧,随意扎在耳后,蓬松的发间偶尔夹杂着几粒草籽,裤脚上经常糊满泥巴,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母亲那张耐看的脸。她有饱满圆润的脸颊,挺拔的鼻梁,分明的唇线,尤其是那双长着浓密卷翘睫毛的双眼皮大眼睛,深邃中透着几分忧郁,比枝头初绽的李花还要自然好看。
我们几个孩子受母亲影响,也经常在李树下流连,每次听到母亲报告李花盛开的消息,明明知道,也还是开心得像起飞一样,再次奔向菜地,找到母亲提及的那株李树,然后在每棵树下饶有兴致地东寻西看。李花开了,我们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被吩咐去那块菜地里摘菜和当护花使者。母亲笑眯眯地说:“看紧点,一朵花就是一个李子,只许人看、不许人碰。”我和弟弟年幼,不用干农活,经常一放学就自觉跑到菜地里“站岗”,风一吹,便高兴得很手舞足蹈,扬起脸、伸着手,试图接住空中飘飘悠悠的花瓣。有时我俩也在菜地里做躲猫猫的游戏,只要有人靠近就理直气壮地大吼一声。
李花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了美好的回忆,遗憾的是那么多李树,美好的记忆里就没有一帧关于吃李子的画面。李子成熟的季节,家里人很少能吃上李子,因为那些李树长在路边,无论我们怎么严防死守,进出大院子的人太多太频繁了,李子还没成熟就今天几个、明天几个地递减,到真正成熟时已寥寥无几。没过几年,那些李树不知啥原因,所有树干长满厚厚的白斑,相继死去了。父亲说:“死了也好,反正每年结的李子自己都吃不到。”成长路上,我们少了一份因李花而奔跑的快乐,很快被新的快乐填充,而母亲却不一样,干活后经过菜地时,仍然会停留一会儿,望着光秃秃的菜地边缘,淡淡地说:“可惜了,那么多的李树。”
时光悠悠流转,我们几个孩子长大,相继离开了家,心中存储的李花情结早已淡去。未曾料到,父母奔古稀之年时竟将“小号湾”后的山坡地变成了一片李树林。问及原因,父亲认真地回答:母亲喜欢。每年三月,母亲乐呵呵地打电话告知山上第一朵李花绽放的喜讯。亲近李花,再度成为我家的美事。我们老少相携,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缓缓向后山行进。几十年后,“小号湾”大院子的模样彻底变了,村民相继搬出,要么去公路边新修了房子,要么住进了城镇。远远眺望,那片李花越过大院子葱茏的树丛,仿若春山腰间系了母亲同款的花边围裙。山里很寂静,春风轻拂山坳,无数洁白的花瓣挣脱绛紫的萼片,在晨光中舒展自如。万千玲珑剔透的小玉盏成团成簇地傍在枝头,纤细的花蕊轻轻颤动,引得群群游蜂忙不迭地扑入花心,翅膀沾满月光般的芬芳。母亲笑意盈盈,漫步于花丛之间,一会儿这棵树下凝望,一会儿那棵树下轻嗅,嘴里喃喃自语:“今年李花开得好,像人一样笑嘻嘻的!”
母亲终于有了闲暇时间来伺候喜欢的李花,也满足了我们少时没吃上李子的心愿。年老的母亲闲不下来,仍喜欢干农活,有事没事都在田间地头转悠。知道我们回家了,她也匆匆归来。和她一同回来的除了新鲜的蔬菜,往往还有一把时令的花,可能是映山红,也可能是萝卜花。在母亲所爱的花花世界里,最开心的还是每年三月召唤我们去观赏那半山的李花。微风轻拂,李花的花瓣如雪片般纷纷飘落。母亲穿梭林间是笑得最舒展的那个,她斑白的发间沾着花瓣,像李树林的一部分,显得出奇的和谐。一家人漫步于李树下,赏花、谈天,成为古稀母亲三月里独有的仪式感。
可惜,这样美好的召唤没有持续几年,李花按时怒放时,母亲的电话却很难按时抵达。她的脑萎缩得厉害,多次因梗阻而住院,许多日常琐事渐渐忘却。提起李花,她很开心,想去看看,却已没有上山的脚力。2019年夏天的一个正午,已经痴呆的母亲,悄悄打开家门去了另一座山上,没能找到想去的李树林,最终化作了一朵褪色的李花掉进泥土,再也没有回来。
又一个三月到来,我辗转在异地山头的李花丛中思念老家后山那片李花。一朵一朵清新雅致的白,浮在千枝万柯的长长抒情里,我在恍惚间总看见母亲站在光影里,微卷的银发在漫天的白花瓣中浮动,她慢慢转过身来,对着我浅浅一笑,好像在说:“今年李花开了,早点回家。”
□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