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将尽时

版次:08    作者:2025年02月21日

□赛菲

我和黑衣女拼了顺风车,三个人的狭小空间,司机吐出冷空气的唇音,像鱼群在水面吹着泡泡。

导航开启,新订单的提示音,戳破了那些断断续续的泡泡。对方也是女人,她拜托司机去接她的孩子。孩子的学校与目的地南辕北辙,可她额外加付酬金,向司机撒了一把饵料。

车头调转,往十公里外的郊区折返,兜兜转转,竟路过黑衣女的家门。半个多小时,她几次接到催问行程的电话,猛然发现退回原地,她懊恼又无奈,在回答还没出发时,那并不圆润的腮部,就附着了焦急的重量。

她的语速很快,字词像被大风吹动着,也像陀螺被抽打着。她有些生气,对电话里的女儿说,你爷爷奶奶犟,喊他们不要劳动,他们不听,这下子倒好,两个都住院了。

手机屏幕如幻灯片滑动着。总有签不完的合同,她用中音抱怨了一句。丈夫的电话弹出,盖住了它们。她的音调升高了,将方才同女儿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念的却是“老太太”与“老仔仔”。他或许是安慰了她,她紧绷的侧脸有所舒展,仔细叮嘱他如何安排生活。

家庭与工作,老人和孩子,她在生活的跷跷板上起落的样子,与她手机锁屏上的照片有很大出入。而她所说的老人,正遭受病痛的折磨,他们离不开的土地,也踏进了荒芜的第一只脚。无论是哪种角色和身份,此刻都陷入糟糕的境地。

我毫无底气地对她说,农村人劳动惯了,你喊他们休息,会缺乏安全感。她从前排转过头来,薄薄的嘴唇如一尊泥塑,干燥、红艳,在倾诉中敏捷地翻动着。

十几年前,老太太查出肌肉萎缩症,医生吩咐她停止劳作。二老被儿子从乡下接到城里,肩膀卸下了扁担,手上的老茧变薄了,心却空了,趁着转路的机会,他们四处打听门道,做起了清洁工。时间让他们日渐衰老,将老太太的肌肉越拽越紧,再也伸不直腰身,她的双腿存在血栓,非手术不能缓解。依黑衣女的原话,更要命的是,“老仔仔”的腰杆也折了。

前两年,老太太的病情每况愈下,落叶归根的念头午夜梦回。二老最终回到乡下的院子,还是忍不住种菜,喂鸡。十几张尖嘴每天点头啄食,眼瞅着苞谷现了老底。老太爷急匆匆上街买,一路盘算着过年杀几只,给儿子捎带几只,留几只生蛋孵小鸡。他屏住呼吸,架势提粮袋,像是运了气功,可那毕竟有五十斤,他七十多岁的老腰,委实撑不住,脆生生地就折了。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射向她的黄褐斑,把她的语气也晒淡了。她说,我多次反对他们劳动,老仔仔总说,这是为我们减少负担。可眼前这个情况,哪里是减少负担?

这些话我极其耳熟,我听无数个长辈讲过。人老能够自食其力,不给儿女添麻烦,也才落个心安,这是很多老人内心的安全感。可时代背景造成的差异,难免在几代人之间产生一定的隔阂。一个农民,老死还不忘劳作,不光是怕冷落了土地,也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们知道,无论是生还是死,土地都在那里,不增不减,只有大地上冒出粮食、蔬菜,生命的灯盏才会多一丝光亮。

记得在我父亲弥留之际,他隔壁病床新来一位老人,七十多岁,肝癌晚期,身体羸瘦。草汁浸黑了指甲,指腹粗糙皴裂,蜡黄的脸和脖子堆满皱纹,使她像一个年深日久、早已风华的木偶。她分明还有精魂,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仍然会发出痛苦的呻吟。苏醒之后,她昏黄的眼珠无力地挪动,忧悒的纱帐又挂了上去。我们猜想,她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身子瘫软,用双手用力撑了撑床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一坡洋芋还没挖呀。

校外浓密的树荫下,十八九岁的男孩穿着羊羔毛外套,他的高,他的胖,让两个行李箱显得十分袖珍。大概是他母亲看到行程,又拔通司机电话,司机依照嘱托帮他拎过箱子,他着一双凉拖鞋的光脚就跨到了车上。后排的座位变得拥挤,他坐定后,低头划弄手机,时而开心笑着,时而冷眼严肃,想必打车这种小事,应不在话下,可他母亲将他视作弱小之儿的爱,在这小小的空间,尚有汹涌而过的余温。

终于朝目的地行进,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黑衣女不敢确定要去的是新院区,还是老院区。老太太这会儿正在治疗吧?她自言自语,还是拨通了电话。老太太果真在输液,她唯恐有所影响,匆匆问了几句,就挂掉电话另找老太爷,可老太爷也分不清东西南北。

母亲的电话未能接通,她在父亲那里确认了方向,父亲还告诉她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原来,父亲听女儿说起困难后,提前到医院照顾亲家。手机贴近唇边,她说,辛苦你了,爸爸。复杂的心绪使这句话并不流畅自然,感动和感激催生出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娇柔。

刚才在骑车的母亲,也联系上了。她说起公公婆婆的病,母亲聊到过年的鸡,她就顺势提及无人看管的鸡。妈,你把那些鸡捉过去,一起喂上嘛,粮食不够不要紧,散养鸡吃草吃虫,味道还香些。母亲在那头欣然应允,她眉宇中凝结的焦虑,悄然地融化了一些。

不难理解,两亲家之间惺惺相惜,实质源于父母对子女的疼爱,我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变老的。我见过无数父母,从孩子来到人间伊始,竭尽一生为其倾力付出,或多或少,穿插着将盐碱地变成沃土的决心和勇气。

突然想到犀鸟,择高处洞穴为产房,在即将繁殖时期,衔取泥土慢慢垒砌洞门,待雌鸟钻进去后,最终封成只能用于雄鸟投食的豁口。从产卵、孵化,到幼鸟破壳而出,再到幼鸟自食其力,漫长的几个月,雄鸟不遗余力地觅食、喂养,雌鸟高展的翅翼蜷缩成温暖的臂膀,耐心地禁锢在黑暗之中。

黑衣女下车了,她父亲正站在路边,殷切地望着她,像是等到了放学归家的孩子。回望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不少老人的眼神向我袭来,愉悦的,伤心的,麻木的,愤怒的,尤其是她的惶惑,悲戚,如泡沫即将破裂时,鸣着让人揪心的前奏。

某日午后,我与友人在郊外散步,误打误撞进了康养中心。我们被允许在休闲区落座,院子冷清、静寂,友人剥瓜子壳的碎裂之声,声声入耳。我瞧见了她。她不时从座椅起身站立,一根结实的长绳绑住两个扶手,如高墙将她囚禁,它用余力串联的铁椅,似几节货运车厢。她屡试屡败,嘴里的言语混沌。等护理员离开,我好奇地靠近她,与她凄惶的目光有两秒钟的对视。她轻声说,好饿哦,中午没舀饭给我吃。

时值下午五点,夕阳在树荫下斑斑驳驳,我被她的嘤嘤细语震住了。那一刻,走廊上,凉亭里,分散着许多老人,白发燥燥的,塌塌的,像顶着一块被拧干的粗麻布,他们眼神空洞,神色萎靡,如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纸屑灰。我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她,并未追问事情的真相。友人说,她可能得病了,阿尔茨海默病。

不久,她脱掉白色T恤,护理员过去帮她穿上,可一转身,她又撒气似的脱掉了。就这样穿穿脱脱,她以极端的方式,试图引起他人的注意,反抗铁椅做成的牢笼。她的拳头松松地捏着,渴望自由的火苗,又热烈,又孤独。

暮色低垂,对面的山庄灯火璀璨,宾客陆续入座,不乏老人正享受天伦之乐。刚离开康养中心,我们身后的铁门,立即被“哐当”一声套上铁锁。脚下的马路,成了落寞与喧嚣的分水岭,旁边清澈的沟渠,流淌着人间百态。

过了午饭时间,我和胖男孩的行程还未结束,我开始心慌气短。

师傅啊,再过一会儿,我的低血糖恐怕要犯了。

送完儿子上学,就接到你们的订单,早饭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你这一说,我才想起。

不要太拼了,健康第一,很多司机都拼出了胃病。

不拼怎么行,“养儿防老”的时代已过去了,现在养儿,以后养孙,还要为自己养老做保障。到处宣扬孩子压力大,可当父母更难,为了娃儿,有几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遇到懂事的娃儿还好,理解父母的牺牲和辛苦,那些不会换位思考的,总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对父母的付出,只剩下理所当然和埋怨。

胖男孩抬头看了司机一眼,白净的脸上溢出红团。他将手机锁屏,塞进书包防盗袋,正襟危坐,作好随时下车的准备。

到了小区门口,胖男孩快速下了车,打开后备厢,取出了两个箱子,仿佛有股坚忍的力量,使他挺直了脊梁,沉着地朝家走去。

突然觉得车内尤其宽敞,导航声分外洪亮。司机从挎包里翻出一根棒棒糖,递给了我,是他儿子最爱的白桃味。

这滋味足以安抚我的种种忧虑,就像我身处这机器代替部分人力、算法代替部分人脑的世间,看到大人延续着传统的情义和孝道,孩子们拥有精神和行为的双重独立。每个落日将尽时,总有红霞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