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2月21日
□何武
又是一个除夕夜,站在阳台,凭栏眺望,远处的白塔公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岚气;收回目光,凝视小区,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汇聚成一片浩海。蜗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小时候见面相互拜年的场景已成遥远的回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城外传来,五光十色的烟花升腾在夜空,昭示着新一年的到来。纯朴的人们在新年伊始,依托手机互致美好的祝愿。
“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一条条祝福语目不暇接。一条“日月其迈,岁律更新,值此春节,祝老师和家人万事顺遂,阖家欢乐!弟子明发于老家敬上”的短信,令我心头一颤,抚今追昔,时光烟云立即涌上心头。
我的家乡天城镇原名双河乡,位于明月山脚。我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也曾工作于此。
20世纪80年代末,学校如期开学,我时任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班上的沈明发同学迟迟未来报名,我决定第二天去家访。
时令已过雨水节气,天空一大早飘起了雪花。
明发家住西河坝的沈家大湾,临近西河坝石拱桥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白色的纱幔,轻轻地笼罩在大湾上空。沈家大湾许多人家的屋子冒出炊烟,其中一间小屋升起的炊烟青得没有一丝浊色,小屋与紧靠着的披上雪白衣装的斑竹林冷艳相依。
我尚未靠近小屋,一条大黑狗就扑了过来,狂吠不已。“黑二!”随着屋里传出的吆喝声,一位中年男子开门迎了出来,黑狗瞬间意识到什么,摇起了尾巴。中年男子是明发的父亲,他边迎我进屋边说:“何老师来了!”
屋内一群人围坐在炉旁烤火,明发在灶前烧着柴火,他妈妈正在灶台切菜:“刚才火在笑,我说有客来。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何老师来我们家!”我在他们让出的座位上坐下,将几乎冻僵的手伸向火炉取暖,明发走过来坐在我身旁。
火炉是用废弃的洗脸盆凿底安上炉桥,糊上一些泥巴做成的,炉里的煤炭燃得正旺。炭在炉子里“噼里啪啦”地炸响,原来这不是煤炭,是明发周末去捡的煤矸石。明发父亲的头发过早地染上岁月的雪花,古铜色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轮廓明显,他是经年累月挑着“鸭棚子”赶着鸭儿四处放的放鸭人。
“叔叔婶婶,我知道你们家里的实际情况,想让明发外出打工挣钱!”我主动挑起了此行的话题。
“何老师,情况不完全是这样,这娃儿懂事,心疼父母,是他自己多次向我们请求……”明发妈妈叹了口气,用手背揩了揩盈泪的眼角。
“多读书以后才有出路,小学没毕业今后能干什么呢?”
“天下父母没有不望子成龙的。明发,何老师冒着大雪来我们家,你不能辜负老师的期望,还是给大家表个态嘛!”貌似严厉的明发父亲也说话了。
明发站起来,一张娃娃脸黄皮寡瘦,他双手相握,把指关节弄得“啪啪”作响,轻轻地说道:“老师,我明天就来上学!”
饭菜的香味伴着大家的笑声,满屋子荡漾着久违的温馨。我谢绝了他们一家人的热情挽留,走出门外,见雪停云开。附近响水滩上的沙滩显得平坦而宽阔,远远望去,如铺了薄薄的碎金。
明发初二时,我是他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一次,他没告假就离开了,我得知消息时,他踏上了去新疆的列车。就这样,初中没毕业的明发,开启了闯荡新疆的生活。
有人说,时间能让所有事物褪色,包括记忆。我离开学校去乡政府工作,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转眼十年过去了,雪是年的信使,小寒刚过,雪已下得密不透风。那天是腊月二十五,当场天,下午上班不久,我接到了自称是学生沈明发和沈红爱的电话,他们约我晚上小酌一杯。放下电话,他们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虽然时光遥远,画面却十分清晰。
晚餐地点是牛儿饭店,雪虽然未积在街道,但树枝、房顶已有稀稀落落的白色。
“何老师,快来坐!”刚到饭店门口,就有两人迎了出来。我一眼认出了昔日的学生,明发的目光透露出谦逊与睿智,红爱依旧一副豪放的样子,他们家离得近,是发小。
室内淡淡的暗红色炉火映出一片微明。“双河白酒,是一种浓度最高的乡情!”明发的兴致很高,“牛老板,把封坛酒抱出来!”
“此杯不够大,容我将杯换。”随着红爱的呼叫,牛老板将五钱的白酒杯换成了二两五的啤酒杯。
餐桌上,半锅酸辣鱼装在一个大铁皮盆里。“我特地喊牛老板用河水煮的河鱼,这样味道更鲜美!”生长在河边的明发深谙此道。
酒坛的封口打开,满屋飘香。明发对着坛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未饮先醉的模样说道,“除了家乡,又有哪里的酒能抚慰我胃里深藏的雪日旧事?”
时光磨掉了很多旧事,餐桌上的双河白酒和御临河的鱼肉依然会把人拉回往昔。“那我就来起名嘛,这杯叫‘思念酒’。”明发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了自己的愧疚,“感谢老师冒雪家访,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他谈起了初到新疆库车的艰难,谈起了父母的含辛茹苦。“时间与过往的愧疚,岂是一杯酒能够偿还的?我先干为敬!”明发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非常感谢何老师,那时我调皮捣蛋,你委任为我体育委员,时不时敲山震虎,不然哪有我的今天!现在,我也沿用老师的办法管理着我的团队!”红爱回忆往昔,直抒胸臆,“我这杯就叫‘感恩酒’!”话落,我们起身同饮。
天花板上的节能灯亮了,再深的岁月和时光,都被光亮照得一览无余。
学生的往事成了当晚最可口的下酒菜,那是属于他们的斑斓色彩。青春梦想的花季,是他们最真实、最原始,也是最苦涩的芳华。
从饭店勾肩搭背地出来,我们都喝多了。恍惚中,铺满积雪的街道如同御临河缓缓流动,轻盈着我们的脚步,温柔了我们的心跳。
在新疆立业的明发,几乎每年都如燕子似地回来一次。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没有返乡,我同样会收到他的春节礼物和问候短信。
时间比风还快,忽而少年,忽而青年,忽而中年,我们步入人生的下半场。
明发常说:“我生长在乡村,之后到城市谋生,生命成了乡村与城市的结合体。但乡村是我的根,是我的来处,是我魂魄所系之地。”在明发的眼里,还乡过春节,不仅是传承一种文化意识,更重要的是体验一种根脉情感。春节还乡路,复活着我们记忆中的那些“年”味,不至于让我们离散。
明发一次次踏上春节还乡路,反复打捞自己的童年时光,“人生再漫长,也是在童年的延伸线上!”
城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我急忙给明发送去新春祝福短信,祝愿他在故乡感受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在“吾心安处”的根脉感中积蓄力量,迎接又一次全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