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走人户

版次:06    作者:2025年02月07日

□林佐成

老家在山区,农活特别多。记忆中,村民一年四季都浸泡在山野,走个亲、串个户,便成了奢侈。好在亲朋好友之间相距不算太远,近则同村,几步路就到;远则三五里路或七八里路,多花些时间也能走到。平常日子,走人户倒也方便,只是来去匆匆,许多时候,饭菜刚咽下肚,腿就迈出亲戚家的大门。别说来一场推心置腹的摆谈,即使想多拉呱几句也近乎妄想。唯有正月初二的走人户,不仅仪式感满满,更有一种闲适、安然之感,就像平地山涧淙淙的流水,不疾不徐,舒舒缓缓。

或许一年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村里人对正月初二走人户特别看重。

那些赤脚医生、泥瓦匠、铁匠等,平时忙于生计,衣服穿得随意,正月初二这天少不得好好收拾,带上礼物去给师傅拜年。

走人户的女人们,相比于平时出门的随意,正月初二则讲究了许多,她们必然收拾得清清爽爽,打扮得漂漂亮亮。平时乱糟糟的长发,会打理得非常柔顺,有的还会绾个髻,插上银光闪闪的簪子;衣裤一定是过年前新添置的,无论颜色还是样式,看起来都让人赏心悦目,就连脚上崭新的布鞋也是刚从立柜里取出来的。

随她们一起走人户的孩子,也个个都穿着色彩鲜艳的新衣服,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打扮得像公主,穿戴一新的男孩子则像王子。女人们明白,她们回娘家拜新年,除了给娘家人送去喜气,让他们觉得女儿找了个好婆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还暗自与外嫁到其他地方的同龄姑娘较劲。如果穿得邋里邋遢、土里土气,不仅娘家脸面尽失,自己也掉身价,那穿着打扮便别有一种意味了。

女人们是在相互邀约中,前前后后走出大院的。她们或挎着背包,或背着背篼,那里面除了装有白糖、冰糖、土面等拿得出手的东西,有的还会装上一块腊肉、一只鸡。她们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心情舒畅,仿佛那些返青的麦苗、早开的野花、跳跃的黄莺……都在对她们微笑。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们觉得暖意融融,心也随之温暖了许多。

都说娘家是女儿的避风港,此话一点不假。女人一回到娘家,把身上的背包或背篼一放,叫声“娘,我回来了”,把孩子往母亲面前一推,顺势抓条凳子一坐,便如卸下了千斤重担。此后,她可以四处串门、闲逛,找寻昔日的闺蜜闲谈。那些熟悉的山与水、门与窗、人与事……便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犹如回到了慢时光,那些需要张罗的饭菜,需要喂养的猫狗,需要操持的家务,回娘家的女人都可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赖在床上,无拘无束地享受母亲的呵护。她能把生活中的苦恼与失意、梦想与期盼、委屈与不公、酸楚与失落,一股脑儿地向母亲倾诉;她也能撒娇、使小性子,指挥兄弟姊妹做这做那。娘家成了歇脚站,可以让疲乏的身子稍作歇息;娘家成了抚慰器,可以让疲惫的心灵得到安慰。

娘家是如此温馨与美好,如此令人牵挂与不舍,许多时候,女人们恨不能就此留下来。然而,当她们想起家里需要照顾的公婆,山野里需要打理的小麦、油菜,圈舍里需要喂养的鸡鸭牲畜……那平复的心又开始翻卷、汹涌,最终汇成一股势不可当的归家洪流。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女人们在母亲的千般不舍、万般叮嘱中,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然后等待下一年的正月初二。

至于孩子们,外婆家更是他们心心念念的乐园。早在放寒假时,他们便掰着指头,掐算着正月初二的到来。平时在家,长辈对他们管这管那,看见他们淘气时总没个好脸色。许多时候,放学归来,书包还没落地,吼声已惊雷般响起。孩子们嘟嘟囔囔、瘪嘴咂舌地背起背篼,拿着镰刀,牵着牯牛,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山野里走……有时,家里来了客人,煮了一小块腊肉,哪怕馋得口水直流,也只能瞅着大人的眼色,怯怯地伸出筷子,夹上几片润润喉,又眼巴巴地看着大人将腊肉藏进柜子里,望柜兴叹。

但若到了外婆家,孩子就如同走进了乐园。吃的不用说,只要家里有的,不论贵贱,无论多少,外婆总是变着法子端上餐桌。吃饭之际,外婆更是不停搛这夹那,直往外孙碗里送菜。外婆还会偷偷从立柜的某个角落,摸出几颗水果糖,悄悄地塞进外孙手里。在外婆家,不用放牛、做饭、洗碗……孩子常常把碗筷一丢,嘴巴一抹,便脚底抹油般跑出去,和伙伴们在院子里疯玩。哪怕玩得昏天黑地,弄得灰头土脸,只要天不塌、地不陷,也绝不会招来半声责骂。相反,外婆若是发现外孙有半点不开心,一定会探个究竟、问个明白,然后想方设法地弥补,绝不让心肝宝贝受半点委屈。

在外婆家,心放松、人自由,或许正因如此,正月初二走人户,外婆家常常是孩子们的首选。

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外婆家到底只是暂歇之处,三五天后,孩子们不得不跟随母亲,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只能把浓浓的思念与期盼化作悠长的等待。

而今,人们依旧在正月初二回娘家,不过摩托车、小汽车代替了步行;包装各异的礼品代替了古朴的土面等;打麻将、玩手机代替了传统的闲谈、游戏……一切都在消逝,一切又在新生,亘古不变的,唯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