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和丽

年味，在各个地方是不同的。我的故乡，地处湘中腹地的双峰县，这里跟其他地方的年味一样，要大扫除、磨豆腐、祭神，要打酒割肉买年货，要贴春联和守岁，不一样的是它散发出的浓浓暖意，更令我觉得亲近，在岁月长久的消磨里从不曾淡化。特别是年前的小镇集市，那是年味开始的地方，也是年味最浓的地方。

当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进入农历十二月，所盼之事不过一二：盼下雪，意味着冬将尽春将来，新年将至；盼赶集，平日吝啬的母亲会在集市上像发横财般大方起来，什么都往袋子里装。我跟着去集市，所求之事也不过一二：一碗放了油辣椒葱花、冒着腾腾热气的米豆腐；一朵红艳艳喜洋洋、现在看来颇为俗气的头花。

去集市的前一天晚上，我是睡不着的，听鸡叫了一遍又一遍，等晨光从窗纸缝隙里漏进来，我就起床收拾。一向早起的母亲还靠在床上，见我穿戴整齐喊她起来，惊诧地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不管太阳是打西边出还是东边出，只管催促母亲出门。母亲被我催得不耐烦了就说：“去迟了，这集市还会飞了不成？”集市倒不会飞走，但去得迟，卖米豆腐的就要收摊了。

从家到镇上有八里路，全靠双脚走。平时这八里路，望不到头，走一段要歇一会儿，母亲老骂我懒。赶集时，我却脚下生风、胁下生翼，母亲都快跟不上了。远远地望见人头攒动的集市，可母亲还在跟熟人谈天气、说钱难赚、聊猪不肥牛不壮，我急得恨不能扯起她就走。

一脚跨进集市，就进入琳琅满目的世界。一条不宽的土路上，尘土飞扬，两边摆满各种摊子。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上面堆满了金灿灿的橘子、圆嘟嘟的苹果；旁边的蔬菜摊上是青的红的辣椒、带着霜的白菜，还有秋天留下的老南瓜，灰不溜秋的洋芋、红薯排成一排；肉摊的壮汉正满头热汗地跟一根骨头较劲，案板剁得“砰砰”响；鸡鸭被缚住了翅膀与双脚，徒然在地上扑腾；鱼都是咽了气的，选中一条，直接从鱼嘴里穿根稻草提起就走。

而牵动我眼睛的是热气氤氲、散发着香味的各种小吃摊，面团在圆扁的模子里压一下，然后翻来覆去烤着的烧饼；在油锅里炸得“滋滋”响的糖油粑粑、油条、葱油饼。摊主根本不需要吆喝，口水已在我嘴里泛滥。还有我一年到头盼望着的零食，穿着各色彩衣的糖粒子，剥开一粒，糖块晶莹剔透闪着光；裹着一层薄薄白霜的冬瓜糖，翡翠般的糖心绵柔又带着沙沙的脆感，一口咬下去，甜得让你心尖都战栗；吃起来嘎嘣脆的杨梅砂糖、芝麻根根糖、猫耳朵花片、夹心饼干，哪一样我都爱，都不能舍下。我盯着母亲的手，这也要那也要，一个劲儿地嚷嚷。母亲是真的发了点财，心情也不错，罕见地没有斥责我，每样都装了一小袋。

买好了各种吃食，母亲去逛她喜欢的摊子——卖针头线脑扣子剪刀的，卖布料成衣鞋子的，卖灯笼春联挂历年画的。母亲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跟我对吃食的兴趣不相上下，到了摊前就像是脚底生了根，再莫想拉动她。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的脸，看他们手里提的东西，看他们跟摊主讨价还价。我发现，大人在这一天出手都阔绰，每个人手里提着不少东西，还有些是挑着箩筐来的——原来不止母亲一个人发了点财。他们的脸上虽无特别的喜悦，却都松弛了下来，松弛中有疲惫，疲惫中有慵懒，慵懒中闪现出富足，以及跟摊主还价时“一毛钱就不争了”的豪气。他们挨挨挤挤，撞了这个的腰，踩了那个的脚，但都不动气，约好了似的和气生财。

日头不知何时爬上天空正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集市还是人流如织，人们并没有要撤场的意思，录音机里卓依婷不厌其烦地唱着：“财神来到我家门前，喜气洋洋过新年……”“磨剪子哟戗菜刀”“卖老鼠药啊”“算八字五毛钱一次”的吆喝声里，带了些许疲乏，但仍不遗余力地叫着。母亲还在摊前东挑西拣，把那摊子当成了藏宝洞，希望在里面找到金子。早上我没怎么吃饭，一心留着肚子吃米豆腐，这会儿饥肠辘辘，米豆腐在脑海里呈现出极具诱惑的姿态，勾得我魂不守舍。

等母亲直起腰身，准备“移驾”时，我如获大赦，扯住她就往米豆腐摊子跑。她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好吃的，回家吃饭去，可她的身体却并不抗拒，由着我拉扯。时值中午，摊子旁的小桌都坐满了人，没有坐到位置的捧着碗，蹲在路边就“呼噜噜”地吃起来。一年到头，大人借着点由头犒劳一下自己，小孩子也跟着沾光，所以他们和我一样，都喜欢过年。我和母亲眼巴巴地等了一阵，好不容易有一碗米豆腐到了手上。淡黄滑嫩的四方形豆腐块，浇了红红的油辣子，撒了碧绿的香葱，还滴了两滴香油，色入我眼，香袭我鼻，也不管它滚烫与否，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塞。

日影西斜，集市渐散。我摸着滚圆的肚皮，头戴张扬的大红花，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偷偷看一眼母亲，她眯着眼，静默的脸上，疲乏中隐藏着一缕喜气。

如今，集市仍在。超市的兴起，让集市不再成为农村人买年货的唯一渠道，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仍然喜欢“赶场”。他们喜欢人挤人的热闹，他们钟爱跟摊主讨价还价的较量，他们沉迷烟火气里散发出的年味。几十年过去了，集市上的货物品种更多、卖相更好，吆喝声也装进了电子喇叭。当年健步如飞的人们，现已弓腰驼背、步履蹒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选上一副吉祥的春联，提着一对红红的灯笼，把年味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