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1月10日
农历新年一天天临近。街巷里,商家们开始清洗门脸,小饭馆门口挂出一架架油亮亮的腊肉香肠,市场货摊上已经有喜气洋洋的年画、对联、红灯笼售卖,春节的气息渐渐氤氲起来。妻子知道我一向嗜吃红糖汤圆,提醒我抽空去超市多买几袋大品牌的汤圆囤在冰箱里,以防过年时店家缺货,早餐没得吃,元宵也“闹”不成。言之有理,我瞄准时间,去商场专柜买了一大堆。
袋装汤圆是速冻品,机器压制而成,个个白净,珠圆玉润,体量相当。但仔细打量,就能看出这种汤圆的瑕疵:每一个上面,都隐隐有一线褶子,那是制式化生产遮掩不住的模具铸痕。水锅在炉具上烧开时,打开冰箱,拆袋抖入数个汤圆于沸水中,翻滚几分钟,个个浮起,便可打捞,稍晾即食。消受一餐成品汤圆,从拆袋到下肚,十来分钟搞定。虽便捷省事没的说,但总觉得过程潦草,匆匆之间少了些意趣,其口感纯正,却缺乏耐人寻味的底蕴。
不由得想起儿时吃过的那一味石磨糯米汤圆。彼时在乡下,过年吃汤圆都是家家户户自己动手做。汤圆粉子,当然是经由手推石磨研磨出来的。记得儿时住的四合院里有一墩石磨,临近过年,它几乎从早到晚不得空闲。磨盘悠悠,发出“沙沙”的声音,如耕牛在圈栏中嚼食谷草反刍。
这四合院是我们村办小学几户教师连同家眷和两户卿姓农民共同合成的,挤挤挨挨住着三十多口人。全院独有这一墩磨盘,权属归卿大伯家。
有一年,卿大伯进山推煤炭,途经洛水石亭江畔歇脚,一眼就看上江滩边两块圆滚滚的青花石。于是他费力将两块逾百斤的石头搬上鸡公车,驮运回家,请来生产队里的石匠加工打制石磨。石匠说,都是挨邻侧近的,还带着竹根亲,我也不收工钱,你管我两顿酒肉,再搭送一把糊米烟叶就好了。于是在院坝边铺开场子,铁锤錾子叮叮当当,石屑飞溅如霰。青花石特别刚硬,石匠手掌虎口都震裂出血口子,耗时整整四天,终于凿好了一墩手推石磨。
石磨上下两扇,重叠起来像蒸笼屉子。咬合面各镂刻有辐射状的斜纹槽,深浅均匀,没有丝毫豁裂缺损;上扇表面凿有一孔,为磨嘴,豁圆光滑,用于推磨人往磨里喂料;一杆手柄稳稳嵌在上磨盘边棱上,两扇磨盘凭磨心一轴连缀,推杆轮转之时,上动下静,配合甚好。石匠技艺的精湛奇巧,做工的倾心专注,全融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中。
卿大伯将石磨嵌入一条长板凳中央,安置在堂屋外的阶沿上,任由全院人共享。卿氏兄弟两家都是落落大方之人,不止一墩石磨惠及全院,他们绕院栽种了桃李樱杏栗各色果木,在果熟时节会采摘分送给我们一帮教师子弟解馋;新酿制的豆瓣酱豆腐乳,也要往各家饭桌上搁一碗,请大家尝鲜;一坪三合土晒坝,也慷慨贡献出来,作为全校学生蹦跶嬉戏的操场。
腊月二十八,过小年了,我家一盆糯米浸泡得恰到时候。母亲让我当帮手,在石磨前骑着长凳对坐。洗干净的布袋笼在磨盘下面,糯米盆子放在母亲身旁。母子的一只手握住柄杆,一推一拉,上扇磨盘便转动起来;另一只手执勺,连米带水,先倾两勺填磨心,待磨盘转顺溜了,再断断续续添料。推磨的节奏由母亲把控,她把转速带得慢吞吞的,每转三五轮,才往磨嘴喂入小半勺米水。那时,就像钟摆松了发条,时间过得好慢。我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一心想着早早完成家务,好与伙伴玩,便忍不住催促母亲:能不能推快点啊,这样子推磨儿,一盆糯米莫不是要磨到天黑!母亲看我一眼,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儿子,莫要心慌气躁,慢工出细活,好些事情是急不得的……
母亲说的那句话,当时我并不理解,同一扇石磨,推得快与慢不都一样沉吗?为啥非得慢条斯理呢?后来心智日趋成熟,才悟出母亲话语中蕴藏着朴实的生活哲理——石磨推快了,会磨出糙粉;做事急于求成,很可能会欲速则不达,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糯米终于磨完了,还得把布袋吊起来慢慢渗水。大年初一晚上,糯米粉终于滤成半干状。母亲取出一团,在面盆里揉好,现做汤圆;全家人卷起袖子,跟着母亲一齐动手。馅心有红糖、喜沙、玫瑰、花生、芝麻、猪油白糖好几种,都是母亲一手配制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要把这么多稀罕食料觅采齐备实属不易,也不知母亲是费了怎样的心思才办到的。
灶台前,我们四兄妹和平常不理厨事的父亲一招一式模仿母亲的样子:先揪一小团糯米面,摊在手心,用拇指摁出个窝儿;再将馅丸子嵌入窝中,把面团捏拢,两个掌心再搓揉几下,一个汤圆便做好了。但是,我们搓出的汤圆与母亲搓的相形见绌,大小参差不齐,有的扁得像柿饼,有的长乎乎像枕头,有的一下沸水就露了馅,母亲却乐呵呵地夸赞我们。屋外烟花爆竹热闹喧天,一顿大年元宵,全家人吃得好有滋味!
往事如烟,那样一碗石磨手工汤圆,如今再也吃不到了……
□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