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6 作者:2025年01月10日
甲辰初秋,第一次到访云南曲靖。在号称“爨城”的曲靖的大街小巷,浓烈的爨文化气息扑面而来,那种斧劈刀削的简体爨字的店名、匾牌、路标随处可见,爨体字已成为曲靖一张响亮的城市文化名片。我们决定踏访“二爨碑”,展读爨体书法朴拙雄强、卓越超群的风华文采,感悟风行南中四百余年的爨文化的遗风余韵。
灿然的秋阳中,我们来到曲靖一中文昌校区的爨文化博物馆,爨宝子碑就珍藏在里面。进门沿着一条曲径往左拐,迎面见一亭,上书“爨碑亭”,两边的楹联很醒目:“奉东晋大亨,宝子增辉三百字;称南滇小爨,石碑永寿二千年”,这是清末状元、云南省出过的唯一状元袁嘉谷所题。拾级而上,进到亭内,玻璃罩中一碑笔立,碑身长方形,碑首半圆形,碑额题“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后世遂称之为爨宝子碑。碑文追述爨宝子的家世、生平及其功业。
凝视石碑,穿越苍茫时空,回溯幽邃岁月。爨宝子是东晋建宁郡同乐县(今陆良县)人,生于东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年),是部族的首领,19岁就“弱冠称仁”,世袭建宁郡太守,不料23岁就命丧黄泉,卒于东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即碑上所说的“大亨四年”。此君天资聪慧,风度高雅,崇尚节俭,通达清旷,施政有方,在他的治理下,爨乡百姓安居乐业。爨宝子去世两年后,他的僚属为他刻石立碑,期望流芳千古。爨宝子二十岁左右就位居建宁太守这样的高位,他有什么来头呢?这得从三国时期的一段历史说起。
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结束后,废除益州郡的名称,改称建宁郡,并将郡治从滇池移至味县(今曲靖)。晋代以后,曲靖属于宁州建宁郡。建宁是南中地区的政治经济中心。当时南中的势力范围很大,包括了云南、贵州西部以及四川南部一带,统治南中的霸主就是爨氏家族,爨宝子就是这个家族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爨氏称霸南中后,出现爨地和爨人的称呼。在爨地这一区域内,由于当时和内地相比战争较少,经济文化继续得到了发展,并由社会文化发展的差异,形成了爨区的两大部分:东爨和西爨。东爨地区大体是今天的昭通、曲靖及贵州西北,西爨地区则主要是今滇池地区至洱海以东。爨氏家族治理云南的时间长达409年,这种情况不仅在云南历史上绝无仅有,而且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爨氏家族在南中势力的逐渐壮大,引起唐王朝的忌惮和不安。到唐中叶时期,当吐蕃对唐王朝的威胁一定程度上被解除后,唐王朝开始削弱爨氏势力。天宝年间,唐王朝命南诏王皮逻阁出兵征讨爨氏,皮逻阁一方面采取武力迫使爨氏降附,一方面又向朝廷为爨氏说情,成为爨氏的保护者。公元748年,南诏终于吞并了爨地,独步南中四百余年的爨氏,消亡在茫茫历史烟云之中。
爨宝子碑这块有着谜一般身世的石碑,在元代之前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长达1373年。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春天,曲靖杨旗田村的农户在一个叫爨王坟的地方挖出一块碑,但人们并没十分在意,这户人家以做豆腐为生计,他们看到这是一块平整的大石板,就把它搬回家中用来压豆腐,这一压就是74年。走过整整三代人的悠悠岁月,豆腐含钙的卤水汁有效地保护了这块砂岩石质的石碑。至今碑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谓是因祸得福。清咸丰二年(1852年),南宁州(今曲靖)知府邓尔恒在厨房闲逛时,无意中发现豆腐表面有若隐若现的字迹,直觉告诉他,这些字非比寻常,他深感惊诧,急忙把厨子叫来查问,才得知卖豆腐的人是城南杨旗田村的。邓尔恒带人亲自前往杨旗田村,在村民的引导下查看了荒野中的爨宝子墓,在移置爨宝子碑时,特命工匠重刻“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碑”,并命人将碑文拓出,才发现这石碑的真正价值,并安排在重修县志时将碑文全部录入。此前,邓大人用隶书亲自题跋,跋云:“考晋安帝元兴元年壬寅改元大亨,次年仍称元兴二年,己巳改义熙。碑称‘大亨四年’,殆不知大亨年号未行,故仍遵用之耳。”这个跋非常重要,有了这个题跋说明,人们就清楚了,原来这“大亨四年”,其实就是义熙元年,消除了后人的疑问和困惑。
邓尔恒去职后,爨宝子碑就从知府衙门移至曲靖城武侯祠,后移至曲靖城内魁星阁前。作为发现这块碑的第一人的邓尔恒,他的父亲是曾任闽浙、两广总督的邓廷桢,是与林则徐齐名的禁毒英雄,任上建设海防、抵御外敌,被后世誉为民族英雄。邓尔恒在曲靖任职知府,清咸丰十一年被提拔为贵州巡抚,上任贵州路上再接圣旨调任陕西巡抚,北上陕西途经曲靖,夜宿知府衙门别院,不料却遭遇歹人夺财害命,此案震惊朝野,成为清代一大奇案。
爨宝子碑在曲靖城内平静地度过了70多个春秋后,遭遇动荡时局。1927年云南爆发兵战,随着战事推进到曲靖,被围困于曲靖城中的兵士把爨宝子碑撬去修筑防御工事。使爨宝子碑重陷险境,危于累卵。万幸的是,经过激烈的战事洗礼之后,爨宝子碑竟安然无损,但却被弃之于荒野之中。这时,曲靖城中以拓售碑帖为生的寒士张士元将此碑偷偷运回家中,白天捶拓拓片,晚上当床铺用。爨宝子碑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十年后的1937年,云南与贵州的公路修通,国民政府组织了规模庞大的官员学者队伍,组成“京滇公路周览团”到云南游览,并且点名要参观爨宝子碑。曾任云南盐运使、内务司长,一度代理云南省长的周钟岳非常重视此事,出面协调落实资金,并且委派了自己的得意门生谢显琳,也就是曲靖一中的第一任校长,在曲靖一中的校园内建造了“爨碑亭”,将爨宝子碑置于亭中直到现在。
探访爨宝子碑后,顶着骄阳,踏着热浪,我们驱车来到了陆良县薛官堡镇,爨龙颜碑就位于小镇街道。迈进院门,看见“南碑瑰宝”门匾悬挂双扇门上,拾级而上进入碑室,玻璃罩内,三米多高的碑石矗立眼前。爨龙颜碑全称“宋故龙骧将军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邛都县侯爨使君之碑”,刻于南朝宋代大明二年(公元458年),比爨宝子碑晚53年,为爨龙颜死后12年所立。碑文共计九百余字,记述了爨龙颜的事迹,称爨龙颜“君姿英雄之高略,敦纯懿之弘度,独步南境,卓尔不群。”同时,碑文系统追溯了爨氏当时的族源及其迁徙路线,以及爨氏进入南中后从其始祖爨肃到爨龙颜九代世袭历史,为后人提供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云南历史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
爨龙颜碑是怎么发现的呢?发现者正是有“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之誉的阮元。
清道光七年(1827年),时任云贵总督的阮元带着儿子阮福和随从,一路翻山越岭来到陆凉州,在知州张浩的陪同下,通过无数次询问、查看,几经辗转,终于在距陆凉州城东南约三十里的贞元堡(今薛官堡)附近的荒野上,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阮元命人将石碑翻转,并用清水洗净,碑上显露出的字迹,让他甚为欢欣,这便是元代以来就被古籍所记载的爨龙颜碑。仔细揣摩研读后,阮元当即在石碑右边空隙处亲手以隶书题跋并刻之:“此碑文体书法皆汉晋正传,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其永宝护之。总督阮元。”并令知州张浩建亭保护。
1961年3月,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石碑类编号:第一号是西安碑林,第二号是《爨宝子碑》,第三号是《爨龙颜碑》,第二、三号两碑并称“二爨碑”。
“二爨碑”以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中国的书法界备受推崇。在研究爨碑书法的许多学者、书家中,康有为,这位近代维新派领袖对“二爨碑”的顶礼膜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以说,给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在书法上做出重大定论并大加褒奖的名家中,康有为算是首屈一指的。对爨宝子碑,康有为认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评此碑为“端朴若古佛之容”“朴厚古茂,奇姿百出”。爨宝子碑的碑刻文字,通过局部的夸张、强调和变形,把书法中的曲致、方圆、斜正、刚柔、动静推向极致,从而形成对立统一的独特艺术风格,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爨龙颜碑被康有为奉为“神品第一”,并在其书法论著《广艺舟双楫》中大篇幅地进行了极致的评价和神话般的褒扬。“宋碑则有《爨龙颜碑》,下画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正是由于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对爨龙颜碑的极力推崇,将其列为“神品第一”“古今楷法第一”,称其“为雄强茂美之宗”,使得此碑声名鹊起,名扬海内外。从那以后,众多书家、学者争相传拓、研习、考释,一些书家和仰慕者接踵而至,虔诚膜拜。
有人做过研究,爨体问世以来,短短的百余年中,海内外先后刮起三次“爨旋风”。清中晚期,崇碑碑帖,打着复古的旗帜,拆骨还肉,大胆创新。阮元、康有为大力鼓吹,爨体由此得宠。杨守敬携拓片东渡日本,东洋书道改辙易帜,爨体从此大兴。近现代,承碑学余波,开创了碑帖结合的道路。爨体的独创性、包容性和可再创造性成了一种时尚品牌。习书者争相抚临,爨体再度流行。20世纪80年代后,书法艺术空前爆热。碑刻书法在展厅中独领风骚,雄强朴拙之风再度风行,爨体以其独步书林、卓尔不群备受追捧。我们有理由相信,书法史上的爨体热还将继续风行,并不断焕发新的时代气息。
游走广袤的曲靖坝子和陆良坝子,品读散发幽幽古意的“二爨”碑文,打开一扇窥探历史的窗扉,我们似乎遥望到那风雷激荡的岁月烟云,聆听到那穿越千年的鼓角铮鸣,感知到那精美文字背后鲜活生命的怦然脉动,那未济的抱负志向,那消弭的功业英名,那扼腕的唏嘘叹息……江山无限景,都在一亭中,只有那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化作绵绵不绝的悠悠文脉代代相传。
□余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