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王

版次:08    作者:2025年01月03日

□文猛

老爷爷们说,凡是伟大的河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就承载在河水养育的人中。唢呐河是流过故乡蛤蟆山下的一条神圣的河,因为河水中有八个紧连的石滩,就像铜唢呐上的八个音孔,因而得名。如果真如老爷爷们所说,那么唢呐河的生命就在唢呐王身上,因为唢呐王出生的那一年,从没涨过大水的唢呐河涨了大水,河水冲过八个音滩激起丈高的水柱……

唢呐王真名叫张天,是名震三峡的民间艺人,和我爸爸一起在我家祠堂里读过书,教他们的是我的小脚大奶奶。唢呐王读初小那年,他妈妈上山砍柴被野猪咬死了,所以他读书格外用功,成绩总是第一名,而且还能唱许多好听的歌。大奶奶喜欢他,大奶奶的女儿——我的琼姑也喜欢他,他们常常一起到唢呐河边唱歌。蛤蟆山封山那年,唢呐王的父亲猎人张想到自己那杆枪无法红火张家的烟火,就跑到祠堂骂了大奶奶一通,叫出唢呐王,让他和两个哥哥出去学手艺,约定三年后归来。三年后,大哥和二哥手艺没学成,各自当了上门女婿,而唢呐王则捏着一支锃亮的铜唢呐回来。

猎人张气极了,举起枪朝天放了三枪,赶走了三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把自己送往蛤蟆山南坡。

没有了亲人,偌大的瓦房中只留下唢呐王一人,但他还不能凭吹唢呐挣钱养活自己。因为在乡间,唢呐手是极为庄重的职业,送亡人不可无悲之虔诚,娶新媳妇不可无喜之染点,唢呐声是天地之音,必须要生红开音才行。

我没有见到生红是怎样一回事,反正唢呐王开音那年,我从爸爸工作的矿区回村,到琼姑班上读小学一年级。琼姑教唱歌时,就叫我去请唢呐王来伴奏,唢呐王同琼姑并排坐在破祠堂里,教我们唱了很多首歌曲。有一天,琼姑又要教唱歌,我正打算屁颠屁颠地去请唢呐王,琼姑却说,别去了,唢呐王今天要开音。

开音的场面非常壮观,五位在三峡一带很有名望的老吹鼓手坐在红绸铺就的檀木椅上,唢呐王坐在一扇屏风后,周围是远远近近赶来的乡亲。

唢呐王开始吹悲乐——一声沉闷的哭声远远地走来,在空中滚了一阵,一下滑入深潭,又以一声尖厉之音扬起,如杂耍艺人手中的红绸。谁在哭?是一个人用手帕捂住嘴在哭,扑倒在地上哭。哭声一下消失,慢悠悠如游丝般的呜咽声又传出来。哭声在诉说,哭声在呐喊。真奇怪,谁在揪我的心,谁在拭我的泪?不!是谁把妈妈带走了?是野猪,那闪着绿光的野猪从背后一下扑倒妈妈,妈妈在喊儿的名字,一晃挣扎声消失了,只留下蓝色的碎布片儿随风飘荡……

乡亲们都在哭,那五位老吹鼓手尽管没哭,但也频频点头啦!

接下来,唢呐王吹喜乐——皎洁的秋月下,月光躺在稻草垛上。又一种声音响起,尖刺刺、毛茸茸,像晒场上的谷粒。谁在扬谷粒?哎哟,掉在我脖子里,又滑到胳肢窝去了。不对!是谁在森林中赶出了群鸟?大家追呀叫呀,我捉到一只画眉,飞了,又捉到两只黄鹂……

后来的结局是,老吹鼓手们说:“咱们唢呐河终于出唢呐王啦!”

一阵欢快的鞭炮声响过后,唢呐王穿上村人做的红色唢呐服,如一朵红艳艳的映山红,鲜红着家乡的喜悦和幸福,也以红红的泪眼替人诉说亲人离去的悲愁……

每年正月初一,唢呐王会在家乡吹,先是挨家挨户地拜年,吹些喜庆的曲子。到每一户他绝不吹相同的曲子,可惜我说不出太多的名儿来。他不像舞狮人,专为收礼钱,礼钱出得多的,就大舞大耍;给得少的,便只在前院应付一下,动作也缺乏热情。拜家结束,村人就在唢呐河边搭一个台子,让唢呐王吹开年曲,如吹《春到田间》《雾飞山村》《一枝花》《打枣》之类,声势浩大。

过了正月初一,唢呐王就没空了,他家门板上总是贴满了用红针或白针插着的红帖或白帖,乡亲们办事能请到唢呐王是很不容易的。

唢呐王吹乐单独一张桌子,桌上酒肉齐全,他不喝酒,但爱看酒,看一会儿酒后就任凭客人点,点什么曲吹什么。唢呐王不像乡间有些手艺人,酒来酒吹,肉来肉吹,无酒无肉就随便吹吹,所有的热情都看主家的招待。他答应了到哪家吹,哪怕顿顿吃红苕、餐餐喝稀饭,他也会热情地吹,吹奏的激情家家一个样。《百鸟朝凤》是唢呐曲中的上品,能吹的少极了,即使能吹上一两段的,也只能模拟出十几种鸟音来,唢呐王却能口含三支唢呐,鼻塞两支,让你见到群鸟飞舞、百鸟朝凤的盛景。吹这曲儿如果是在春天,常常会有鸟儿一群群地飞来。吹这曲子唢呐王会吐血,所以很少有人点,他也不轻易吹,一般吹些《旱天雷》《秋雪》《十面埋伏》《江河水》之类。

吹《百鸟朝凤》那年,正是琼姑出嫁那年,大奶奶死后,琼姑来到我家。唢呐王爱着琼姑,他编了许多唢呐曲称颂她的美丽。村里很多人都爱琼姑,琼姑却不顾爷爷阻拦,爱着唢呐王。琼姑28岁那年的春天,爷爷正病得厉害,为了冲喜,她被迫嫁给了山后一石匠。

琼姑出嫁那天,爷爷不准我去看唢呐王,唢呐王自己却来了。琼姑见他来了,叫我带给他一张写着“我一生都属于你”的纸条。唢呐王不看人,不看酒,《百鸟朝凤》开始了。大家意识到要出事,然而不多久全都像置身于一座大森林中,家屋周围围满了数不清的鸟儿,一曲完了,鸟儿也不飞去,而喇叭口滴下的鲜血却染红了酒碗——唢呐王一口气把血酒喝了。

琼姑上路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吹起了《秋思赋》:“秋霜里没了残阳,云台也飘然若荡,这风水好叫人想,涩涩地走着些痴郎……”

琼姑课堂上教过这词。

琼姑走了,唢呐王也走了,学校一时找不到老师,我也失学啦,再也听不到嘹亮的唢呐声,只好转到矿区小学。在那铁皮房搭成的教室里,教我们唱歌的是位男教师,弹奏的是钢琴,在我听来,没有唢呐王用唢呐教唱好听。那时,常常有村里亲戚来矿区,我便要他们讲唢呐王的故事。他们说,有一次唢呐王在路上碰到狼,连忙掏出唢呐吹上一曲,狼听了竟呜呜大嚎,之后那狼总是四处找他,找到了都要坐下来听一段。还说他用唢呐声救活过盖棺的醉酒者,唤回过跳水的姑娘……哎!他的故事都传奇得很。

听说唢呐王走后,村里人在其他村的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大半截。爸爸从省上开会回来,说唢呐王在省民间艺术节上得了第一名哩,还摊开一张报纸让我们看。

油菜花香的时候,我回到村子。有天上午村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唢呐声,人们齐声欢呼唢呐王回来了,如同过节般涌向村口,唢呐王真的回来啦!他一直对大家笑,把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捧给村长,说是钱,用来修所村小学。

谁会想到,到了秋天,唢呐河竟干涸了。唢呐王望着河,双眼憋得通红,脸上的肌肉快要挤出来了,铜唢呐却传不出一个像样的音来,憋了许久,竟吐出大口鲜血。老人们说:“唢呐王绝口了!”绝口是唢呐手一生的荣幸事,因为绝口后演奏技艺会更增一筹,一个唢呐手一生中要经历一次绝口必须是本身已有很高的技艺才行。

琼姑听说唢呐王绝口了,忙从山后赶来,缝了一个精致的唢呐套子给他。唢呐王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上所有唢呐,坐在干涸的唢呐河边吹奏,不吃不睡,足足吹了一天,鲜血从喇叭口滴下,染红了石滩水。老人们说:“糟了!唢呐王不是绝口,是绝唱!”他绝口在20岁那年就实现了,因为绝口后一个月内绝不能再吹唢呐。琼姑一下明白了许多,她捂住脸,沿着唢呐河走了,以后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唢呐声终于渐渐微弱,人们正要上前扶唢呐王回家,他却投进了面前的石滩……

如果唢呐河的八个音滩是一组音阶的话,那个滩正是C大调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