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桥下,外婆家

版次:07    作者:2024年12月27日

外婆家在刘家湾,刘家湾没有大山,只有一座高十多米、长二十多米的渡桥。渡桥修于20世纪70年代,主要用于登封水库引水。

我的童年时光,多半都在外婆家度过。我有两个姨、三个舅,二姨当时已到万县城里做事,幺姨比我大两岁,我是幺姨的小跟班,她到哪我就到哪。幺姨长得高高瘦瘦的,像男孩胆子大,她带着我和小伙伴把刘家湾的旮旮旯旯都玩遍了,只有渡桥,一直是禁区,外婆不准我们去。她不止一次给幺姨说:“群,把小丽带好,不准去渡桥。”

外婆家屋后有一片红桔林,秋天桔子红了时,红彤彤的,像刘家湾最美的画册。一个个红桔,被绿叶簇拥着,星星点点,既像小孩红彤彤的脸,又像一个个红灯笼,高高挂在青瓦土墙房顶上。那段日子,外婆的脸上堆满了笑,好像真有喜事临门,我的两个舅母都是在桔子红时先后进的家门。

外婆把桔子看得很重,说那是一家人的衣食口粮,舅舅们娶媳妇也全靠他。桔子像小汤圆大时,她每天去林子转一圈,有时会牵着我的小手边走边说:“小丽,这些都是宝贝哟,你要帮外婆把他们看好,莫让人来偷。”桔子林下,我是外婆唯一的听众,她低着头,弯着腰,左手拨开长满刺的枝丫,右手挡在我头顶,防止桔树上的刺刺伤我。

桔子像乒乓球大时,外婆一天要进林子转两次。同样惦记着红桔林的还有我的幺姨和她的伙伴。外婆前脚刚从桔子林出来,幺姨就带着几个伙伴,从屋后的阳沟摸进桔子林。桔子还小,还青涩,她们进林子是观察哪棵树的果大,哪棵树阳光照的时间长。幺姨有经验,太阳光照时间长的桔子甜。

桔子半边红时,外婆发现正对东方的,太阳一爬上渡桥就能照到的老树,有几个桔子被摘了。她望着树梢上桔子被摘后留下的蒂疤儿,心疼极了。“唉,又是几块红砖没了。”她叹了口气。我听不懂外婆的话,不知道红桔当年可卖两三元一斤,一块红砖就几分钱,而给幺舅修房子要用红砖。

外婆大声呵斥幺姨:“群,你去屋后摘红桔没?”幺姨低着头小声说:“没有。”我仰起头看幺姨,只见她的脸红了,还不忘白我一眼。那白眼让我害怕,我知道她是在警告我,不要说。我其实知道是幺姨偷的。她和伙伴们,在外婆挑着一挑粪上坡去后,就悄悄从阳沟后溜进桔林,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抓桔子,使劲一扯就是一个,再扯又是一个。

我见识过幺姨的厉害,有一次她在家用外婆舍不得的菜油炸粑粑,我悄悄告诉了外婆,因为我一个也没吃着。幺姨那天吃了“笋子炒肉”,屁股被竹条子打起很深的印子。外婆说幺姨是懒讨口子,又懒又好吃。幺姨不敢和外婆顶嘴,把气发在我身上,她骂我是尖尖,警告我不要跟着她,还在墙角,叫她的伙伴们朝我脸上吐口水。直到我把糖果给了她,她们才又理我。幺姨其实早就对我不满。在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外婆把最好的荷包蛋给我,赶场回来还给我买糖,幺姨吃稀饭、糊糊,我吃外婆用鼎罐煨出来的白米饭。她羡慕嫉妒恨,却不敢当着外婆说,只能背地里凶我。

外婆在桔子林搭了棚,晚上睡在棚里面。她以为这样贼就怕了,她不知道,家贼难防。桔子红时,当阳的桔子树上又少了几个又红又大的果。外婆很恼火,又叫来幺姨问,还在自家门前扯起嗓子吼,是哪个背时的偷了我的桔子!没有人应架,外婆吼一会儿就算了。她找来大舅,在废弃的纸壳上打两个孔,用毛笔写上:偷一个果,罚款5元,用麻绳子穿过孔,将绳子的一头绑在枝干上,以吓唬贼。

幺姨再进林子,看见纸牌子,还是打退堂鼓。她们想了个办法,把摘下来的桔子放进我的两个小裤兜。当我们走出桔子林,走到门前的土地坝时,外婆挑着一挑空粪桶回来了。她看见一帮孩子五六个,从桔子林钻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举起还冒着热气的扁担朝幺姨她们追去。幺姨边跑边说:“是小丽摘的,你看她包包是鼓的。”外婆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我大声问道:“小丽,是你偷的吗?”外婆从没对我大声说过话,我站在地坝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两只手紧紧压着蓝布裤兜。满面通红的她,看了我几眼,像想起了什么,又朝幺姨追去,边追边骂:“个龟儿子的,小丽那么矮,她能摘到吗?”那天幺姨还是被外婆砍了一扁担,只是那一扁担被砍在了屁股上。外婆没用什么力,幺姨是她的幺女,她哪舍得真打。

幺姨把那一扁担的仇记在了我身上。她知道外婆最疼我,也知道外婆最怕我去渡桥,更知道我一直想去看渡桥。我曾不止一次求过幺姨,去渡桥玩,也曾站在外婆家的青瓦房前望着渡桥那个庞然大物,想象着桥那边是什么样。

第二天吃过中饭,外婆上坡后,她就对我说:“小丽,我们去渡桥玩。”“要得!”我爽快地答应。

那是夏末秋初,天空像蓝水晶,像蓝色的大海一望无垠。去渡桥要经过几个水田,田坎最窄处,只放得下一只脚,幺姨只能背我过田坎。我趴在幺姨瘦弱的背上,用手指绕着她卷曲的头发。忽然,幺姨身子往左一偏,人晃了两下,我咕咚一下就滚进了水田里,溅起尺把高的水花。幺姨压在我身上,还好水田并不深,不然非把我们淹死不可。幺姨一骨碌爬起来,费好大的劲才把我拉到田坎上。

我像落汤鸡,站在田坎上,身上的蓝布裤子,花布衣服湿透了,还沾满了泥巴。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幺姨赶紧捂住我的嘴:“小丽,你莫哭,在这儿等,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她怕我回去被外婆看见,只能撒谎说回去拿衣服。

幺姨走后,我站在田坎上等,不知站了多久,腿都酸软了,她还没来。初秋的阳光照在我湿漉漉的衣服上,偶尔一阵风过,惊起一片凉意。渡桥离水田不远,我迈着小步,走过一块黄豆地,爬上小山坡,就看见了长长的渡桥像蛇一样趴在刘家湾的土地上,白花花的水在渡槽里欢快地流动,像无数水娃娃争先恐后地去“走人户”。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外婆喊我:“砍脑壳的个,小丽,你啷个爬那么高……”

外婆把满身是泥的我背回家,一边给我洗,一边唠叨:“还好没事,还好没事。”我不知道外婆说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晓得渡桥下曾摔死过一个小孩。那天幺姨没挨打,不知道是外婆被吓到了,还是她赶猪进圈有功。幺姨回家后,发现两头肥猪在院子里乱跑,外婆没在家,她和伙伴们好不容易把猪赶进圈。等到夕阳快下山时,外婆问起我,幺姨才想起被扔在田坎上的我。

多年后,当我站在已经干涸的渡桥上,寻找刘家湾曾经的断瓦残檐,除了一片片庄稼地,再无其他——刘家湾早在修达万铁路时,就被全部搬迁,外婆家曾经的堂屋就是现在刘家湾隧道的洞口。

人世间再也找不到刘家湾,然而,曾经有外婆、姨娘、舅舅陪伴的日子,是幸福的,也将伴我走过往后余生……

□梁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