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憾

版次:07    作者:2024年12月27日

梦境像一把钥匙,在它开启时光通道之门后,我见到了年轻时的爸爸。

梦里的爸爸满脸胡茬,坐在儿时居住过那间漏雨的房子里沉默地修剪着指甲。妈妈在一旁整理床单,不时抱怨着家里的绷子床凹陷得不像话。抬头四下环顾,迎面而来的是老房子里昏暗且微弱的白炽灯光,嘎吱作响的老式绷子床,廉价而艳丽的自制窗帘,以及陈旧俗气,印着喜字镶着半块碎镜子的木质立柜。它们和年轻的爸爸妈妈一起,倒映在那些每逢雨天便会准时分布在房间各个角落,盛满雨水的彩色塑料盆子里,荡漾成一幅幅涂抹着年少记忆的生动油画。

梦境回味间,遥远的记忆如潮涌至。

儿时家贫,虽未到家徒壁立的程度,但除去保障一家三口饱暖以及供我上学,实在无法承担其他额外的开支。那时我们居住的房子位于顶楼,因年久失修,时常漏雨。同楼层的邻居们多次提议共同筹资在楼顶天台加盖一层,扩展空间的同时还能防止漏雨,可谓一举两得。但由于我们家一直挤不出钱来,这个计划便只能长期搁置。以致每到下雨天,我们家就秒变水帘洞,倘若雨大,又没能及时清理水盆,“水漫金山”也是常有的事。

彼时的爸爸不过三十来岁,总是好高骛远地幻想着能平白拥有一份“体面”且报酬丰厚的工作。他坚信眼下的困境只是因为时运不济,所以大多数时候,爸爸都在妈妈的埋怨声中,心安理得地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

某次六一儿童节汇演,学校邀请了参演学生家长现场观看表演,爸爸也应邀而来。台下的爸爸穿着笔挺的衬衫,脚上的皮鞋擦拭得锃亮,就连头发也用发胶梳理得根根分明。他笑意盈盈地望着舞台上领舞的我,眼中仿佛星辰闪耀,无比自豪。随着颁奖仪式的结束,舞台上的帷幕渐渐落下。一同参演的同学们,都欢呼雀跃着奔向父母索要零花钱购买零食。我手捧着奖状,在同学们充满羡慕的目光中,心潮澎湃地来到爸爸身边索要奖励。爸爸微微一愣,接着把手伸进衣兜里缓缓摸索,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又连忙去翻裤兜,左边、右边,甚至连屁股后面的口袋也没有落下,然而每一个口袋都空空如也。爸爸的手在兜里徒劳地搅动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弯了下去。他有些窘迫地摸了摸我的脸,轻声道:“爸爸今天出门太急,忘记了带钱,下次给你买好不好?”

那天的夕阳红得似火,爸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绚丽的余晖之下,他的脸亦如夕阳一般,透着浓烈的红。原本满溢自豪的目光,也在周围其他同学拿到零食的欢呼声中逐渐黯淡。

多年以后,爸爸在从事过泥瓦工、刻字匠等工作后,通过不懈努力,自学考取了建造师证书,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随着爸爸工作的更换逐渐好了起来。但那次六一儿童节的经历,却成了爸爸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每每回忆起那天的场景,爸爸眼中的愧疚便如潮水般漫延。他说,年轻时的自己,恰似一只羽翼未丰却妄图搏击长空的雏鸟,满脑子宏图伟业,却总是对基础的工作嗤之以鼻。而那一天,当衣着光鲜的他,看着周围那些勤恳务农的家长们,亦能从打着补丁的衣裳里掏出孩子的零花钱时,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好高骛远和一事无成而感到羞愧,亦是第一次体会到脚踏实地的珍贵。

去年年初,爸爸想趁着自己还算精力充沛多挣点钱,于是远赴他乡谋取了一份待遇比家乡稍好点的工作。某次晚饭后在街上闲逛,我想着给远在他乡的爸爸买一件新衣,走到店里在两件长度不同的风衣之间纠结徘徊,于是给爸爸弹了一个微信视频准备让他自己选选。视频拨出去很久爸爸才接。视频那头的爸爸皮肤黝黑、两鬓斑白,戴着一副极其突兀的老花镜,正对着电脑笨拙地打字。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爸爸还在加班,来不及细看,于是敷衍地选了一件便想挂断视频。我看着视频那头戴着老花镜的爸爸,心中的愧疚无法自抑。爸爸需要戴老花镜了,而我却不知道。长久以来,爸爸在我心中都是最为年轻俊朗的存在,然而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那曾经年轻俊朗的爸爸,在我看不见的辛劳中,在对这个家庭的付出以及对我的担忧和期待中日渐老去,而我却只能在视频这头没心没肺地说一句“爸,你这眼镜可真难看”。

遗憾,或许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当你在某个本该努力的时间节点未能倾尽全力,遗憾的种子便会见缝插针地悄然埋下,然后在循环往复的回味咀嚼中生根发芽。如同爸爸遗憾年轻的他,未能在小女儿六一演出后,跟其他同学家长一样,从兜里摸出哪怕五角钱,给她买一支雪糕或山楂。我亦时常遗憾,遗憾还未能实现儿时所夸下,要让爸爸妈妈享清福的海口,任由爸爸年近花甲,仍在为这个家远赴他乡奔波劳累。可也正是这些刻骨铭心的遗憾,才让平凡的我们,一直在努力!

□陈美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