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08月02日
□泉涌
生活中,有些灯点亮了征途,有些灯点亮了心灵。家乡稻田里的灯,不经意间点亮了我的记忆深处。
夏日,与堂哥新国回麻溪冲老家,走的是我不曾熟悉的路,路面窄小曲折,距离上也不占优势,好像是在避近求远。行进其间才知道,全程在村庄、溪边、林间、山野穿越,眼前一会儿蓝天白云、一会儿绿叶红花,一个景致接着一个景致。特别是路边的小叶枫树,虽然秋天还没有来到,但毛茸茸、李子大小的果儿,拖拉着一些浅黄色的叶子,从枝头打旋儿飘舞着落在地上。车子绝尘而去,果儿叶子一个劲地向后翻腾,最后淹没在尘埃之中,就像消逝在我们车后的这些时光。“谷鸟鸣声滑,山云变态新。清渠不没胫,亦有浣沙人。”“山回雾气湿,生意鞠砰隐。石道苔藓春,松花郁金粉。”我想,诗中韵味莫过如此。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的路有时不是远与近,而是值与不值,得与不得。
由于走的是“新路”,进入麻溪冲须先经过昆岭山,它是麻溪冲周边最高的一座山,屹立在村里的东边,也是村民心中的“神山”。山上除了庙宇,还有石泉、石鼎、石笛……每一处景致都刻有自己的故事。如石笛,老人说以前只要东风吹拂,石笛定会发出悠扬的笛声,传遍山里的角角落落。我们到达昆岭山时已是夜幕时分,山间的雾气开始慢慢凝结、升腾、飘浮,掩盖着村里的袅袅炊烟。
昆岭山脚下是一座叫昆岭山的水库。麻溪冲地势东高西低,当地田地全靠水库灌溉。坝基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或是山里的泉水,或是水库里的渗水,最初不足尺宽,但一路奔波,加上沿途七十二口水井不断有井水流入,逐成大溪,流向远方。小溪两边连片的水田,又将麻溪冲间隔出芹菜塘、袁家冲、石桥坝、大院子、代房头、一房头、二房头、新屋田、榜上、水搭边、蔡屋场、刘家山等十多个小院落。近两年一条新修的农耕水泥道,随小溪之势修到了村的尽头,极大地方便了村民的农耕。站在坝堤之上,麻溪冲像一条飘带尽收眼底。
炎夏的山村一进入夜晚,气温就降了不少。山风迎面扑来,挟带着一些凉意、一些湿润、一些温和,让人顿感枯燥的生活多了些惬意,干涩的脸上多了些水分,疲惫的身体多了些能量。这种欢喜不已、微醉之意,立马就从身上冒涌出来。在我醉于“湖光山色”之时,坝上的路灯亮了,然后是农耕道上、大小院落里,不长时间,麻溪冲的灯都亮了,有几百盏。
我怀疑夜雾中藏着一只手,雾气飘到哪里,便摁亮了哪里的灯。
晚上站在高处如此俯瞰全村,是我离开老家近四十年来第一次,竟然将记忆中山村里漆黑的印象覆盖得不留印记。农耕道上的灯光如同一条长龙,每个院落里的灯光又如同夜空的星辰,眨巴眨巴着,虽然颜色单一,远不及城里的灯光秀,却也算得上火树银花,与夜空里的星星衔接得天衣无缝,分不清哪是灯哪是星,哪是天哪是地。
橘黄色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着,如同稻田里一盏盏灭虫灯,眼看要熄灭的时候瞬间又光亮起来,慢慢地照亮了记忆深处,照亮了儿时去稻田点灯的那些事儿。
那时灭虫的灯十分简陋,多采用墨水瓶做装油的灯座,再用牙膏皮包上一些棉花做的灯芯一组合,一个灭虫灯就做好了。
每年禾苗抽穗的时候,村民便在稻田里点柴油灯来灭虫。我十岁以前随母亲去点了几次灯。“灯芯长了,油不经燃,灯芯小了,会被风吹灭,凳子放矮了,又吸引不了周围的害虫”,经过几次“有样学样”之后,我接手了点灯的事儿,直到后来离开麻溪冲。
我家稻田分在两个地方,院落附近只有一小块稻田,点一盏灯就够了。另一大块稻田在三面是山的“竹子砣”里,面积有两亩多,需要点更多的灯,由于地偏路远,母亲便让弟弟与我做伴。
是夜,月光如水,禾苗上泛着淡淡的光芒,我们按照母亲的要求放置和点亮一盏盏灭虫灯。最开始,望着田里一片隐隐约约的灯光,山上偶尔传出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的叫声,总让人感到一种无从言说的害怕。久而久之,看到田与田之间的灯多了,附近放灯的人多了,胆子便大了一些。再去放灯的时候,除了可以波澜不惊地欣赏月色,有时还会坐在田埂上静静聆听青蛙的鸣叫和田里泥鳅的搅水声,甚至蹲守在油灯一旁,看着各种翅类害虫,围着光亮上下翻飞,最后被烧死烧伤或被油水粘住。也是从那时起,我才了解“飞蛾扑火”的来由。
记得有一次点灯,一种痒痒的感觉从脚底传来,我用手探去,原来是一条泥鳅钻到了脚下,这一发现,让我顿时兴奋起来。那天晚上,我一边点灯,一边摸着泥鳅,待灯全部点亮,衣服袋子里竟然装满了泥鳅,这也给了我一些意外之喜。点完灯回家,环视四周,田连着田、灯挨着灯,闪闪烁烁,宛若天上的星星,那场景至今仍深深地印在脑海。
母亲后来离开榜场,去了继父家;我也离开了麻溪冲,去了父亲曾经工作的矿山。其中有十来年,我除了春节随矿里的大篷车回到麻溪冲,再也没有见过稻田点灯了。听说,我离开麻溪冲的第三年,这种灭虫的办法就不用了。
夜色里,我们离开水库坝堤,驱车行驶在农耕道上。路灯下,禾苗如波无痕,罕见虫子飞舞,倒是三五成群的村民在兴致盎然地散步。远处的路灯,仿若曾经的灭虫灯,掩映在禾田中。
点灯灭虫,对我或者我们那一代人来说,可能只会存在于日渐稀薄的记忆和不断积累的文字里,被回忆、描述、演绎、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