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地里的生命关怀

——论李娟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

版次:06    作者:2024年05月31日

——论李娟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

李娟的名字总是与北疆,与阿勒泰紧密相连。我们从她的“阿勒泰系列”“羊道系列”“向日葵地系列”中不难发现,其持续追寻并塑造着西部文学的“独特价值”,聚焦着北疆最边缘地带人群的生存状况及生活感受。她不仅深入探寻生命的轨迹,更以显著的“介入”意识与“非虚构”的创作姿态,成功地引发了关于阿勒泰地区的文学共鸣。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故乡,而李娟的文学故乡就是阿勒泰。她在那里生根,发芽,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正如李娟自己所言,“写作是我攀附世界的蔓条,扎根人生的土壤,是我的光合作用。可能我也是一株植物,持续生长、无际蔓延就是我的全部了。”

2018年,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颁奖词中说:“她的散文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游牧精神。她的文字独具性灵,透明而慧黠,边疆生活在她的笔下充满跳荡的生机和诗意。”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的后记中谈道:“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渴望书写的东西。”这本散文集共四十八个小章节,开篇是“灾年”,终章为“人间”,篇章的排列逻辑严谨,从春季播种前的细致筹备,逐渐过渡到深秋时节的丰硕收获,其间穿插着对植物生长规律的精妙展示,以及荒原与土地在四季变换中的不同。此外,还细腻地描绘了人类生活的点滴场景,并通过生动的笔触塑造了诸多鲜明的人物形象,使整部作品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感和深刻内涵。李娟以其一贯的敏锐笔触,巧妙地将灵动与真切融入其中,又穿插以幽默的元素,细腻地展现了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以及他们朴素而各具特色的生活片段,从天地景到人间事,从葵花地到家养物,从哲理感悟到生命关怀。向日葵地是李娟的一个巨大承载场,把所有她想写的,关于大地,关于万物,关于消失和永不消失,关于人,统统纳入其中。

在创作《遥远的向日葵地》时,李娟采用的是一种灵动的日常生活叙事姿态。从家里的两只狗,到外婆的兔子,母亲的鸡鸭,以及一只“凶狠”的跟屁猫,李娟循着家庭生活的日常琐碎进行叙述。这也展现出李娟文学创作的生活流技巧,包括按照家里的生活节奏如实表现母亲和叔叔对向日葵地的耕作、施肥与收割,母亲带着家里的狗一起散步,电站职工与我家的往来,以及不时会有当地居民来我家“做客”等,以此来呈现平凡生活的真实面貌。此外,李娟还从民间视角出发,着重展示她在阿勒泰时所感悟到的风土人情,譬如家里的蒙古包和地窝子,“跟在全世界最后面”的永红公社,以及暂住了一晚“竟有异样熟悉感”的哈萨克村庄,旨在还原最本质的阿勒泰风景。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问世前,李娟已经拥有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系列、《冬牧场》等作品。其早期作品《阿勒泰的角落》曾获得中国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羊道(节选)》获得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实际上,李娟能在国内获得较大关注与“在场主义”散文有着密切联系。“在场主义”散文被视为中国当代一个自觉的散文写作流派,它强调散文的“介入”和“在场性”。自“羊道”系列作品问世以来,李娟的散文便被贴上了“在场主义”“非虚构”和“介入”等鲜明的标签。也因她持续以“介入”和“在场”的姿态,与主流文学所倡导的写作理念相契合,进而获得了广泛的文学影响力。然而,外界对李娟创作方向提出明确指引的同时,也为她带来了一定的规约。随着“非虚构”写作逐渐成为一种流行趋势,其类型化和概念化的问题也开始浮现。我们必须承认,李娟在描述牧场生活的文字中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重复或同质化倾向。但我们更应看到,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对其既往的散文创作模式进行了一次新的突破与尝试。

首先,李娟摒弃了以“外来者”身份介入未知边地生活的常用方式。在李娟以往的创作中,她时常自我定位为“外来者”,采取“他者”的视角,与当地的居民、生活保持着一定的审视距离。然而,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的叙述视角发生了转变,她将视角出发点定格于家庭之中,紧随自家生活的变迁来描绘那片广袤戈壁的百态万象。李娟从自我意识出发,以“我家”“我家人”乃至“我”为核心,构建了一种独属于李娟的“有我之境”。李娟写自己去吃沙枣,去电站里洗澡,家里雇蜂来给葵花授粉,还写自家赶牛的场景,李娟这是真正将自己毫无防备地置身于阿勒泰的广袤天地,伏贴在大地上,成为这里的一个个体,真诚地叙述阿勒泰所带给她的外在和内在的一切。这种身份与视角的转变,既是李娟对个人写作经历的深刻反思,也是她试图突破“在场主义”与“非虚构叙事”既定框架的束缚,追求创作自由的积极探索。

其次,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将人、事、景都进行了大量哲理性意蕴的联系。李娟对自己记忆深处那片葵花地非常留恋,在那里,情感的真实流露与背后的理性思考并存,共同构建了一个全面而丰富的思考空间。尽管从李娟以往的散文中不难看出哲理性意蕴,但是却不如《遥远的向日葵地》这般集中。《遥远的向日葵地》所展现的,是一种深沉且稳重的叙述风格,它蕴含着丰富的理性思维,表现李娟对于大地和生命的成熟且深邃的思考。李娟在获奖时曾坦言“好像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真正抵达了那块葵花地”。向日葵地的“遥远”,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遥远,更是心灵体悟上的遥远。李娟用了十年的时间去细细体味当初那段时光,她把每一个细节都铺展在读者面前,再一个个地去剥开,呈现内里的本质,也是那段生活最核心的部分。在李娟眼中,她认为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当面对糟蹋了万余亩葵花地的鹅喉羚时,李娟感叹道“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李娟从外婆的离世中明白人不是被时间磨损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而母亲则是李娟用笔最多、着墨最深的代表,在她的笔下,母亲宛如一粒深植于荒凉土地中的种子,即便在命运的捉弄下,亦能坚韧地冲破土壤,直面生存的种种挑战。在母亲身上,李娟看到个体生命与自然的关系,看到生命的整体性。除了母亲,李娟还写边地群众,他们身处广袤无垠的荒野之中,面对生活的重重困难和资源的匮乏,却始终保持豁达乐观的心态,用无尽的爱意在逆境中寻找生活的乐趣,用坚韧不拔的精神面对挑战。在每一章都可以感受到李娟的哲理感悟,在深入反思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时,亦对人性的真实本质进行自我剖析,同时,由衷地颂扬母性的伟大力量,并持续追寻着生命存在的深刻意义。李娟从自家人在荒原中耕种向日葵的生命片段出发,将视野扩大到更为广阔的时空,并发出强有力的声音,这是一种超越了感性书写理性的艺术创造。

此外,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还展现了与之前作品中呈现的游牧生活不同的耕种生活。这是李娟指向大地的一次写作,更加显著地表现李娟对于生态的思考,对于人地关系的反思。在文中不止一次地表达对于荒野的赞美,对于“外来人”的担忧。她说“我们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李娟从外来人挖掘戈壁滩上的石头联想到整个生态系统的改变,拾起一块石头,改变了石头下虫子的命运,改变了季节、气候、降水量,甚至是冰川融化、雪线后退、全球变暖。李娟认为在荒原上种植向日葵和在荒野中挖掘石头没什么不同,都是掠夺。“用挖掘机掠夺,用大量的化肥掠夺。紧紧地攥住大地的海绵,勒索到最后一滴液体。”当李娟在电站洗澡时也想到人类的文明进步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此刻像是在朽坏的末世洗澡,像在一个冲着无底深渊无尽堕落的洗澡间洗澡。洗啊洗啊,好像不只为了洗尽尘垢,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李娟除了向外审视还会进行向内审问,透过文字的表面,这些批判性的思想带着强有力的冲击向读者迎面而来,从而引发读者的深思。

最后,在这部作品里,李娟的文化视角还具有双重性:她毫不吝啬地颂扬劳动的价值,同时也对这种“掠夺”行为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她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荒野生活的盎然生机,同时也细腻地勾画了人类的孤独情感。她展现了人在荒野中突如其来的出现,也深入刻画了人类与动植物之间命运相连的和谐关系。她讴歌了人与自然在伟大力量面前的坚韧不屈,同时也坦诚地承认了人类对土地的依恋与敬畏。就如同她试图展现向日葵所象征的热烈与坚韧一样,她也必须叙述人们在荒野四季更迭中等待的煎熬、忍受的艰辛和离别的无奈。可以说,《遥远的向日葵地》所传递的文化价值是比之前作品更为深沉的东西,也是李娟沉淀十年后向读者展现的阿勒泰文学的又一重要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