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与现实中逆行的反思之旅——评陈仓中篇小说《反季生长》

版次:08    作者:2019年04月05日

70后实力派作家陈仓在推出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后,仍笔耕不辍,势头不减,进入他的“后进城”系列小说的建构和书写中。其中篇新作《反季生长》,讲了一个放下心灵重负的故事。确切点说,是主人公陈沅借中秋节参加外甥女婚礼千里还乡怀旧、梦回青春、解开心结、灵魂得以重生的故事。不仅如此,它还以朴实的书写抵达诗意和精神的升华,以城乡两端进城与还乡为比较的视点来勘探务工人员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心灵震荡和灵魂无依,从而完成了陈沅和进城务工人员的历史重负与现实纠结的二重奏。

《反季生长》以主人公陈沅这半个城里人还乡为主线。他的还乡,并无衣锦还乡的光鲜,而是身处36岁本命年遭遇离婚危机身心无依、为18岁青春的那一场变故所带来内疚负罪的一次还乡。可以说,驱使陈沅还乡的重要因素,是樱桃树下18岁青春被劝退和毁灭的那个人。而那个始终未出场的、作者只肯命名为樱桃树的人,才是构成小说外在悬念和内在运行的驱动力。尽管小说开篇“在经历两个十八年之后,陈沅那段富有优越感的婚姻还是离掉了”,还有接下来陈沅“抱着多年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去坐长途大巴一句,具有悬念的色彩,但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小说真正悬念的铺垫或引信。前者是陈沅现实境况及人生两个关节点的人生坐标,后者点明陈沅还乡的复杂心理显然依托于对往事的亏欠。这预示了小说叙事的路径会在现实纠结与往事重负中交织穿梭,构成陈沅36年生命成长之二重奏。陈沅多年心中牵念的那个人,才是小说的悬念和主角,这主角淹没在18年前的时光深处。

正因如此,陈沅踏上还乡之旅,或者说是逆时光而行,也就势在必然。

上车前的中秋正午,陈沅买了两斤反季生长的樱桃。因时代的进步和科学的发达,当下的人们可以随时吃到反季生长的蔬菜、水果,因而不再对生活有所期待,也让生活变得有些单调乏味。“反季生长”一词,成为该小说的篇名,作者一定有他的象征意味,会在他构筑的世界里赋予它更深、更广的内涵。而两斤樱桃伴随陈沅的还乡之旅,不仅成为他凭吊青春的媒介,还成为他连结两个18年的道具,更成为他内心忏悔的解药。在大巴车上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他再没有城乡杂交婚姻和前妻(上海人)因城乡和观念差异所产生的禁忌。他呑食樱桃这副解药,顾不得农药残留,甚至连核都一并呑下。不吐核,这不只是陈沅的习惯使然,而可视为他对青春和自由回归的强烈愿望。身处现实和往事困境的陈沅,狼呑虎咽下的,是对生活酸甜苦辣的坦然接受和对还乡之旅前路未知的期盼。

陈沅这次在中秋正午出发的还乡之旅,因作者设定了他人生两个十八年的节点,决定了小说叙事的方向会在旅途现实纠结与负疚往事中交错、碰撞,逐渐探入那个以樱桃树为名的人之故事内核。那个人在樱桃树下青春和梦想被毁灭,源于他们青春冲动对爱的渴望。虽突破禁区时被棒喝打散,但女孩勇敢地承担了棒击和流言强加的责任,从而保护了陈沅的前程。陈沅多年后,实现梦想成为一个作家,也成为半个城里人,而那个学生时代与他同样优秀并怀揣服装设计师梦想的女孩,却身背骂名,永远未能走出那个小镇、那片樱桃林。这成为之后十八年陈沅心灵难安的负罪之痛。小说以陈沅重返故乡梦回青春解开心灵之结而开启人生又一个轮回的重新出发为主旨,虽然颇为积极向上,但毕竟指向个人的心灵,还不足以让小说丰厚。

事实上,作为成熟作家的陈仓也并未就此止步。

于是,我们在主线之外,看到同行的有土豆气息的老乡们陆续出场。先是小苹果这个与樱桃树长像酷似的女子与陈沅多处发生关联,触发陈沅时不时闪回到18年前正午的那片樱桃林。贯通整个还乡旅途的多次闪回,构成修辞学上的反复咏叹。然后,再穿插大白菜、棍子山药和小苹果、大鸭梨、胖子,这两组人物关系所发生的故事,构成小说的副线,以此进入人物群像外貌和精神的书写。

富有意味的是,小说人物命名,基本是以人物外貌特征来代指,连主人公陈沅也不例外。陈沅在给小苹果他们取绰号命名的同时,他也被自己取名的对象叫作大红薯或红薯大叔。命名的共同指向均与故乡的农作物有关。这并非是对人物的不尊重,相反,在特定条件下,反而强化了故乡和乡村人纯朴善良的本质属性。其实,也符合旅途人们相识相知不易的特性。大巴车是人物活动的舞台,这些故事大多是以人物对话来完成的,有陈沅直接参与的,也有陈沅的所见所闻。这些都是以陈沅视角出发的片断化呈现。仅有这些片断,的确是不够的。于是,作者安排了晚餐停车杨树林、夜半停靠无名服务区等突破封闭空间的场景,让两组人物通过对话片断,反映出进城务工人员所遭遇的困境,引发了一场进城是对还是错的反思。

小苹果,这个善良泼辣的女子,名叫李春燕。她虽有当建筑设计师的梦想,但进入大上海后,因学历不高,在一家日本玩具企业谋到当仓库保管员的差事。她本想沿袭并实现姐姐的梦想,可她的上海男朋友胖子并不支持她继续学习。小苹果的前男友大鸭梨,来到上海服装厂打工,为的是寻找她,毕竟他们曾经青梅竹马过。找了好几个月无果,却不料在还乡的车上相遇,但小苹果并未被他的千里寻找所打动。在他们看来,时代在变,进城的人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至少是变味了。叫棍子山药的中年男人,进城十年,总算成为卖房中介的小老板,但他也有与故乡妻子的隔膜。大白菜,穿超短裙、上配白线衣,长得很像陈沅姐姐,连说话语气开头的“咿呀”都一样的女人,进城七年,只不过是理发店的洗头工。她和棍子山药回家去团圆,主要任务是去“交公粮”,解决家里另一半的生理问题。他们同为商州人,同病相怜,自然容易产生共同语言。服务区赏月后,他们竟然熟络到换位子坐到了一排,共同聊起了该不该离婚、该不该在上海买车,还有聊生二胎的趣事,最后,聊起了未来——由不能离婚的义正辞严,到憧憬,到戏谑,再到家乡虽变得再好,也因进城的洗礼产生的不习惯而再难回到过去时光的凄凉、悲伤和无奈。他们的现实纠结和因袭的重负,让这些飘泊无根、进退失据的人,即便看不到未来,也要奋力前行。由此,完成了中秋节进城务工人员集体还乡的灵魂合奏。

陈仓的小说叙事,不以故事的跌宕起伏取胜,而是以接地气、直面现实、撷取生活亮色之朴实书写升华出的诗意美,直击人心。他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一个小说家。故,他的小说进入了诗歌自由表情达意、书写人之精神乃至叩问人之灵魂的境界。在《反季生长》中,他运用了借代、对比、象征、反复咏叹等多种手法,还运用了影视的闪回、现代叙事多声部的众声喧哗,使小说的主、副线有序交响,从而,让这个文本的叙事更诗意、更自由、更拓展了表达的空间,达到了小说内涵丰富的多义性。陈沅的还乡之旅,既是现实与往事的挣扎之旅,也是陈沅36岁本命年人生的反季生长、重获新生之旅,也是大白菜们在城市扎不下根,又因不习惯乡村生活回不了故土的悲伤之旅。

陈仓虽将陈沅十八年来心心念念、负疚缠心、难以释怀的那个人命名为樱桃树,一直到终篇都未见其大名,但我们仍然记住了那个为爱勇于担当的女子。小说结局,我们从陈仓隐含的描述中发现,这个勇敢的女子“因祸得福”,虽然留守在农村,但是成了种植大户,比起陈沅他们这些考上学进了城的人,日子过得相对富足而安稳——这也许就是“反季生长”的象征所在,让陈沅告别了樱桃树那诗意而疼痛的过去,终于放下心灵的重负而开启了回归18岁前喜欢吃苹果的反季生长。反季生长的积极意义,是有着三十年河东河西之意,意在提醒人们必须注意,在大移民时代,所有事物的发展轨迹有可能是逆流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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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作家、诗人、媒体人,上世纪七十年代生,陕西省丹凤县人,目前定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陈仓进城》系列丛书小说集8部,曾获得《小说选刊》双年奖、《广州文艺》双年奖。

□冯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