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农村，印象最深的是大人爱说“好东西要留到客人匠人来吃”。听多了，就有了想法，父母农民，家里钱紧，若后边交不起学费，长大了学门手艺去。比如学医生、裁缝，只要技术好，顿顿吃香喝辣，早上两个醪糟蛋，中午白米干饭，外加咸菜炒肥肉，晚上炕鸡蛋下面，满碗油泡泡的。实在不行，多吃点苦多流些汗，学个木匠、石匠、砖瓦匠，也比脸朝黄土背朝天，像关在笼里的鸡丢一颗吃一颗强。

    于是乎，每当家里来了手艺人，我一下特别乖顺，总想在师傅面前表现得聪明、勤奋一些。尤其是裁缝、医生来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人一喊，答应得格外响亮，脚板跑飞起，做事又好又麻利，唯恐给师傅留下不好的印象，自毁了今后当徒弟的机会。

    渐渐地，随着年龄稍大，见城里人腕上戴着亮晃晃的手表，便知道他们是敲钟吃饭、盖章拿钱、每周还打一回牙祭——吃国家饭的。心想，要是取消了“接班”，一事同仁看勤奋比文化多好啊！明知是异想天开，但在学习上还是上心得多了；到镇上读中学，见街上人买了可以唱歌、说国家大事的收音机，偶尔个别家庭还有表演节目的电视，就对门店里、街道边的那些修理师傅，观察得仔细点，羡慕他们几个螺丝一上，十块八块几十块钱就到兜里的职业。更让人馋涎欲滴的是旁边馆子一家连着一家，烧白才八毛一碗、肥片一元一份，那一股股肉香飘遍半条街。心想，得学好文化，长大当徒弟去。回到学校，勤奋陡增，对一门门功课、一道道难题，也多了股韧劲。记得有个假期，为一道数学题，我跑了十几个同学家，最后还是步行十里路，找到老师才给解决。哪知，当时的乡镇学校糟糕透了，老师经常把数学讲错、把字教“黄”。高考前一位老教师说，如果蒋兴强考不上大学，那就看D老师的女儿了，否则，全班都考不上——结果还真被言中。父母似乎意识到我想复习，不待我开口，竟先表了态，没考上就种田吧！

    家里多个劳动力，父母脾气也好了。见我不到两个月就评上“全劳”（全天10个工分），每顿的米多加了半把，炒菜，拇指头大的猪油竟放了一个半。看到成绩比我差得多的人都在复习，我还是心有不甘，跟妈说，咱是中学班长、高中团支部书记，我要当兵！

    第二年，到了部队。每天一顿荤菜，白米干饭管饱，面条有包子有，每周还有两餐精粉馒头。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格外珍惜，军事训练、文化学习，更是勤奋自觉。课间休息，别人打闹闲聊，我在一边琢磨；晚上整个大院的人都关灯睡下了，我每晚都读写到凌晨1点；节假日，别人打牌逛街，我从无串门闲聚的习惯，常常一人提上一瓶开水，带上几个馒头和高校教材，或一部名著，躲在营房后边的森林里，一学就是一整天。不求别的，只图将来有个“饭碗”。记得第一年团年，政治处主任黄天贵见晚上停电，点了支蜡烛，把我安排到餐桌里角。我见满桌黑乎乎的，只好舍远求近，自顾狼吞虎咽。当电来了大家才发现，我面前整整一只鸡被吃得只剩个“空架架”。黄主任笑着说，见你小子能吃，平时翻地一人顶仨，天天晚上还熬夜，才专门把你支过去的呢！

    回到地方，结了婚，有娃娃，为了孩子健康聪明，总是想方设法改变着吃法。这周鸡，下周鱼；今天是炒肉，明天便是蒸肉。娃娃长成了小伙，小伙渐变成父亲，我也日渐少了担负，升级当了爷爷。

    儿女婚姻事业一顺，只要能买到的，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河里游的海里长的，都有实力购买了，却突然发现，对吃的再无当年的兴趣：当初的佳肴变味了，一样的烧炒煎煮蒸煲，同样是鸡肉鸭肉鱼肉，青菜萝卜葱花生姜还鲜亮得多，全没有了以前的满口余香。一环视周围，好像所有的城市人，每到节假日都纷纷迁徙般呼朋唤友举家奔向远山僻村，都想睃巡土鸡田鸭，寻觅小圈里自养的猪、坡上散放的牛羊。可最终，貌似凯旋归来，满面春风之下，都少了昔日的荡气回肠，没有了初始的原味……

    所不同的是，当年的人为生存，今天的人图生态，因了一个“富”字，才惹出了“吃”的纠结。

    □蒋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