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6年4月29日,我母亲去世,享年76岁,迄今11年。
公元2014年8月16日,我父亲去世,享年88岁,迄今3年。
父母双亡,格外悲切。“子欲养而亲不待。”依何方式纪念,颇费思量。我本含蓄羞赧之人,轻易不会把伤痛挂在嘴边写进文字,唯有默默惦念,藏痛于心,露笑于脸。每逢春节清明中元冥诞,遂多化纸钱,愿天堂的父母幸福。
时空遥遥,积念累累,往事依然,最忆父母。母亲祭日,作文之想亦趋强烈亦催我成文。
父母为平凡人,农民,无壮举伟业,藉以生活琐事忆之。
一
父母是经人介绍结婚,何时结婚不得而知,更无故人知旧事。他们性格相反,父亲外向,乐观,健谈,洒脱,与人见面熟,尤好交友,嗜好烟酒。母亲严肃,认真,缜密,不苟言笑,家里主事,但无事自忧甚多。如此两人,竟能相处几十年,实在奇妙。
一日,父亲买羊肉回家,母亲嫌膻味重,起争执。母亲生气,骂父亲,父亲解释,母亲仍未休。父亲说“我怕你”,借势即罢战噤声,躲进厨房。我见父亲许久未出,跟进一看,正拾木炭于墙上“涂画”:“李世珍”后画一只黑手图形。李世珍为母亲名字,父母均不识字,但能 “画”出自己名字。问何意?父亲将手一舞,戏答:“李世珍‘一手遮天’。”母亲恰好进来,看见墙上,又闻听父语,不怒反笑:“蔡奇兴(父亲名字)你莫冤枉人。”言毕即去煮食羊肉。
平素父母争论,均以父亲退让认输为终结。他们一正一反,一庄一谐,一强一弱,是为互补。男女之间,争吵难免,男人大度,谦让为怀,心结易解,情感易固。
此为父母的夫妻之道。
二
父亲几尽一生从事乡村煤矿井下作业,条件艰苦,环境恶劣,“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但为生计,别无选择。父亲瘦小,靠不足百斤的躯体承载超越体重的重荷。母亲则干农活,做家务,带小孩,事事辛劳。母亲常年胃病,吃药,用不健康的身体保障儿子的健康。年轻挣钱为养家糊口,老来无着靠儿女孝道。儿女长大成家立业,父母变老分家歇业。此乃人生轨迹也。
一天,但见父母老矣,我和哥哥商议,我们不要等父母提出,当主动担起赡养责任。父母并不赞成,说“我们还做得,现在不用你们的钱,等我们动不了你们再给不迟。”其实,他们惟恐添累。我们一再劝说,方同意。我们将钱交予母亲,由她掌管。缘于母亲善理财,会安排。然不久,父亲“抗议”母亲没拿钱与他。母亲则说,他拿钱就是买酒。父亲非小气之人,他认为儿子是他和母亲共同所养,他“要钱”是为一份“公平”。啼笑皆非,“老还小”矣。顺父意,从父命。我再与哥哥商量,定时给付生活费,父母一人一份,其他费用照给。皆大欢喜,善莫大焉。
又一次,我把钱交给父亲和母亲,父亲却半认真半开玩笑说:“你老大好久没拿钱了,我们不靠你们靠哪个,养儿防老。”母亲不言,还怪父亲多嘴。但父亲一向坦当率真,有话直说,理直气壮,毫无含糊。我明白,父母已是老人,这也在提醒我们作为人子之责任。我转告哥哥,哥哥速来交钱,并解释忙而忘事。
经历此段,我们谨记:敬老,为责任,为人伦。尽管父亲常笑言:“你母亲的钱拿去‘吃药’了,我的钱拿去‘喝酒’了。”并不如此,我们后来发现,父母为穷苦出身,节俭成瘾,我们给的钱,不仅没乱用,两人去世后于贴身的荷包里还给我们留有数千元“遗产”。我和兄长分配,至今珍藏,永久珍藏。
父母从无大道理说教,只希望看到,父母养育子女是责任,子女孝敬父母也是责任。彼此负责的亲情是真情,彼此失责的亲情是绝情。
此为父母的亲情之道。
三
少年的我玩皮野性。读大队小学发蒙第一天上午,始入教室有一女生放屁,极臭,众惊。经怂恿我出头“教训”她。女生当即哭告老师,我遭殃站黑板。是日下午到校早,站立高年级班门口看热闹,一女生也来看,不小心又发生摩擦推搡,女生哭,我又被站黑板。放学回去,我给母亲说:“我不想上学了,太恼火了,一天就站两次黑板。”母亲问明缘由,没有责备,没有打骂,拉着我去见老师。当着我的面对老师说:“打人不对,但我相信我儿子是好学生,他会学好。”回家后,母亲对我说:“我给老师保证你会变好,你能做到吗?”我点头称:“能。”父亲也说:“人没有心生个心,磨子没有心斗个心。”
父母无文化,字认人人不认字,送我和哥哥上学,并非希望考大学中专跳农门,那时封闭环境里的农民绝对没有这种见识。他们指望我们学会打算盘能记工分,不再像他们吃“睁眼瞎”的亏。遭遇此次“第一天第一课”,我渐次学好,走上正途,居然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之后,远超父母“指望”,既“学会打算盘能记工分”,还当上吃皇粮的“公家人”。
父母淳朴简单,教育我们本份为人,谨慎处世,犹如父亲常念的顺口溜一般:“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口不开祸不来,少管闲事得安乐。”孩子可塑,受之于父母的行为影响,受之于父母的态度指引,多鼓励多激励胜过常打骂常斥责。
此为父母的教子之道。
四
1975年,是人民生活困苦、物质贫乏的年代。这年恰好我二伯五十岁。过生日这一天,二伯家里来了十多个亲戚,本是高兴事,可无米下锅,急煞了二伯。四下借也借不着,那年头大家都穷,忍饥挨饿,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吃“观音土”,吃糠粑粑,吃不死人的都吃。二伯和二伯母膝下无子,无依无靠。主人客人面有难色,皆无奈尴尬。
我父亲知道后,与母亲说:“客都来了,不可能赶人家走,把我们的米匀点给老二救救急,不然客人只好饿着肚皮走。”幸遇母亲习惯好,以严苛执行“计划经济”为己任。每当新米出产,她便用竹制米筒量出我们四口人一月的口粮,放进一个坛子里,每顿煮饭时再用事先计算好的筒数舀出来,只能少不能多,有客无客都如此。母亲常说“吃一顿饱饭,二顿就要饿饭”。此为我们家粮食能接新的密钥。母亲听父亲这样一说,当即表态:“那我们每顿少吃点,省着吃。”父母伸出援手,总归帮二伯家解了燃眉之急。
父母乐善好施,善解人意:那家有事,不请自到帮忙;那家有求,克已无私帮助。
此为父母的友善之道。
□蔡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