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微风传来稻香,翻过八月的门槛,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温情的存在。
月光下磨镰的人,将镰刀锈蚀的锋刃磨出一些亮光。一些泛白的光斑便悄无声息地攀上高处,将发际的时光摇曳出无可奈何的声响。
翻过八月的山头,一座静默的村庄还在。风雨打磨的额头,谁能数清昨夜不断簌簌掉落的痛觉与怅惘?
推开“吱呀”的木门,朽烂的下方已遮不住斜飘的细雨。透过一孔木缝,一缕消瘦的温情还在。而谁能在冷寂的火塘,找到一星余火失却经年的踪迹?
穿过谷香四溢的庭院,那棵低垂的槐树还在。老朽的树皮不断掉入伤感的泥土,谁能在三五枚泛黄的叶片中,奏响一两句快乐的苦蝉?
翻过八月的门槛,什么都还在。可谁能从时光的手中,夺回重新组合它们的机会?
赶早出门的人
赶早出门的人,背篓里即使装满露水,也会被轻快的山风卸掉一部分重量。
比星光更显得神采奕奕的人,一边披衣,一边打开初醒的木门。那时,湾里的雾气开始吹响第三遍集结号,有的已准备散去,有的却还在磨磨蹭蹭地从四处赶来。
其实,更早吹响集结号的,是高亢的鸡鸣,而且最先从罐子坪东边那幢土墙房啄窗而出。哪怕在昨夜,它们被晚归的主人甩下太多的委屈;哪怕在醉人的风中睡过飞快的时辰。
赶早出门的人,眉间挂满睡眼朦胧的星宿。
昨夜喝醉酒的太阳,总是等到这道背影晃痛了眼睛,才急急忙忙地迎头赶上。
村东头
早晨,雀鸟在枝头欢唱,山溪水敲起喜庆的鼓乐。
住村西的舅爷将耳朵醒着。他对准了村东头——
昨夜,走了多年的老伴从那边的山岗回家,松弛的脸庞恢复青春的饱满,身子骨也显得那么地硬朗。
明丽晨光蔓延开来。仿佛就在昨天,村东头的唢呐起得比什么都早,一整夜兴奋未眠的舅爷,望着红盖头般鲜艳的日头,就像那年期盼着即将娶进家门的新娘。
一个人从哪个方向到来,又向着哪个方向归去?
在这个八月的早晨,舅爷认定了她正在村东头等待出嫁——
坟头草尖那滴露珠,就是她幸福的泪水;屋檐下堆成小山的稻子,就是她丰盛的嫁妆。
软下来的蝉鸣
经过一个夏天的蝉鸣,曾经那么坚硬而顽固,像木匠表叔拉了大半生的锯子,给村庄某个时段贴上亮堂的标签。
现在是农历八月,尽管稻香引燃的空气比先前更加热烈,无处不在的蝉鸣却不得不软下来。没有蝉鸣的日子,木匠表叔也终于弯下苍老的脊背,守着一堆锈蚀的工具,守着黄昏的空茫和沉闷。
其实,比他们活得更有耐心的,是院子里的那一棵歪脖子槐树。按理,一句稍显尖锐的咳嗽就能惊动它松弛的表皮,可它偏要重新长出不合时宜的嫩叶,偏要经过秋风吹打、冬寒较量,直到又一个春天到来,才不情愿地换掉最后一枚黄叶。
在软下来的蝉鸣身边,木匠表叔不发一言。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黄昏的水渍完全锈蚀两道如出一辙的黯淡眼神。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一湾寂寞的稻香依然缭绕,一棵苍老的槐树依然矗立。
夜风惊动谨慎的咳嗽,阳光剥开干裂的皱纹。一把倔强的老骨头,刺疼一条从村庄伸向远方的路。
这么多年,他依然记着那些土气的名字,就像有人反复念着他的乳名一样。冬去春回,恋家的燕子年年敲开房门,却无法带回他日渐迢遥的归期。
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堵土墙哪条皱纹更深、哪道忧虑更重;记得风雨吹打的碳灰画,哪幅更显拙朴、哪幅已被带远;记得牛崽顶破的圈门,哪里需要置换、哪里亟待补上;记得火塘上方的铁罐子,哪里质朴如初、哪里先被染上暗红的锈迹……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前途未卜的路上抬头行走、低头流泪;这么多年呵,对一个村庄的爱增添了那么多,对一个村庄的恨也没有减退一分。
□ 符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