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周吉树临终时抖抖索索伸出蜡黄的手,示意我的母亲王明珍赶紧将我叫到床前。爹用恳切的目光望着我们娘儿俩,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我和娘泣不成声,不住地点头。
爹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爹死于肝癌晚期。
我爹说的“他”,是指我们家那个瞎老汉。瞎老汉的眼睛原来并不瞎,可在他进入晚年后害眼病,说瞎就瞎了,脾气也越来越怪,成天嚷嚷着要另起炉灶,分开过。
有一次,爹听得不耐烦了,干脆依了他。可依了他还不到一个月,爹却丢下我们娘儿俩自个儿蹬腿儿去了。
瞎老汉表面上和我们分开了,其实跟不分开没区别,一日三餐还得要我们送到他手上。
瞎老汉眼瞎心明,虽然分开过了,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瞎老汉弄出的任何声响都能传进娘和我的耳朵。
瞎老汉吃饱喝足后,不是唠唠叨叨,就是将墙壁硌碰得砰砰作响,再就是无缘无故扯着嗓门骂人。
娘听不过,就去轻言细语地安慰瞎老汉。待娘一进那边屋,瞎老汉又哑口无言了。等娘走回这边屋,瞎老汉又开始重复起刚才的那一连串动作。娘再去劝,瞎老汉竟有一句无一句地指桑骂槐起来。瞎老汉怕爹走后我们会虐待他。
娘呜呜地哭了。
一天,瞎老汉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去井边提水,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摔倒了,娘赶忙将瞎老汉扶起来,说,你老人家何必呢?还是过来一起过吧,我们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娘又呜呜地哭了。
瞎老汉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又是个瞎子,活一天算一天……说着,瞎老汉的泪水包满了黯然的眼眶。
我不想让瞎老汉再这样折腾下去,就将隔着的木板拆掉了。
爹在世时,生活艰苦,日子并不好过,但爹总是对娘说,有好吃的要先给他吃。娘是一个善良的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对瞎老汉总是有求必应,他想吃啥就煮啥,瞎老汉行走不方便,整天呆在屋里,还怕冷,娘就把火塘一年四季弄得旺旺的。
不想,爹一病不起,走在了瞎老汉的前面,爹咋放心闭眼呢?
娘站在爹的遗像前说,吉树啊,你就放心走吧,你的话我和娃记住了。
爹死后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瞎老汉忽然发病,周身抖索,嘴唇乌紫,两手冰凉。我发现了,急忙叫醒隔壁的娘。我们母子俩将他扶起来,替他擦去满脸冷汗,灌下热开水,好一阵按摩、热敷,瞎老汉终于缓过气来。
我在心里说,爹,我一定要让他活得好好的,就跟你在世时一样。
我给娘丢下一句话立即动身去山那边请村医。夜,漆黑漆黑,寒风刺骨,我一阵紧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山路是那么漫长,那么寂静,连一两声鸡鸣狗叫都没有。我越溪过涧,穿林攀崖,一刻不停,生怕瞎老汉出意外,不然,咋向黄泉下的爹交代呢?跑到村医那儿,我的内衣早湿透了。
当我请来村医,几声鸡啼已啄破黎明,窗外的晨曦正徐徐展开。
瞎老汉服了药,安静地睡下了,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红润,娘和我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我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过去。
打那以后,瞎老汉的脾气不再暴躁了。我每次回家,总是凑近瞎老汉的身边,亲亲热热地唤他几声,又急着为他端茶递烟,嘘寒问暖,让瞎老汉感动得泪水涟涟。
每天,我都会在某一时刻将瞎老汉扶出门,端条凳子让他在坝子头晒太阳,坐久了,又将他扶到房前的小路上走几圈儿,直到瞎老汉走累了才将他扶进屋休息。
娘每年都要嚷着让我为瞎老汉买几件新衣新裤,还要买几双新鞋。娘去赶集或我去上街,从来舍不得自己买吃的,买穿的,却总会为瞎老汉割回几斤肉,打上几斤酒。
我结婚那年,娘将我和媳妇叫到爹的遗像前,将爹临终时说的话说给我和媳妇听。
瞎老汉过上了饭上手衣上身的日子,整天笑眯眯的。
那些年,村里许多人都到外面去打工,家里修了两层楼的砖瓦房,而我们仍住在土墙房子里。
村里人说,你也出门闯几年吧。我总是笑着说,过两年再说。
一晃眼,日子又跨过了好多年,轮到我的儿子结婚了。
结婚的当晚,我将儿子两口子叫到爹的遗像前,当着娘的面,将爹临终时说的话又说给他们听。
瞎老汉继续过着饭上手衣上身的日子,整天总是笑眯眯的。
瞎老汉是爹的养父,名字叫周应梁。周应梁一生独身,年轻时从房族中领养了爹,将爹抚养成人后,又撮合爹成了家。我就是周吉树与王明珍的儿子周昌品。
爹在世时,一直不忘周应梁的养育之恩,待周应梁如亲生父亲。
周应梁今年就要满八十了,我从小叫他爷爷。
我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周应梁,抚摸着爹的遗像,爹的临终嘱托言犹在耳。
爹最后要我们做的,娘做到了,我做到了,我的儿子也一定会做到。
周应梁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少,但我们要让他的幸福一年比一年多。
周应梁每活一年,都会过得有滋有味儿。
□张浩宗(万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