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地（达县）

　　冬日的寒风刮过细雨蒙蒙的思念，嘀嗒成韵的小雨潮湿了祭拜的心情。我从隐隐作痛的追忆中出发，穿过城市喧嚣的背景，翻越归途弥漫的盘旋，来到了干娘坟前。

　　干娘的坟头静立在老屋左侧的山湾里，一片竹叶摇曳的墓区，一块坐北朝西的风水宝地，一本写满苍凉人生的史书里有许多我们难以读懂的人生经历。透过凿痕斑斑的墓石，仿佛看见了干娘慈祥而又瘦弱的脸庞，在岁月沧桑的天空中划出的一道痕迹。

　　其实，干娘是我哥哥的丈母娘，她只生有我嫂子一个女儿，我们就习惯地叫她干娘。干娘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着、惯着、牵挂着。

　　那年，也是一个隆冬的腊月，干娘身穿一件兰布斜襟衣服，头上包着一方白布帕子，腰里拴着花围裙，站在猪圈门边向门前的那条路眺望了大半天，悲喜交集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倾诉。我远远地喊了声“干娘”，干娘用颤音回答了盼望已久的呼唤，喜极而泣的干娘扯了扯我身上的军装，上下打量着我，很久也没说出话来。我递给她从远方买回来的鞋子和袜子，她的眼圈再一次湿润了。她用颤抖的手臂抹掉脸上的泪水，伸出手似乎要摸一摸我的头，却很快又缩了回去。我挽着她的胳膊：“干娘，走，我们进屋去！”干娘嘴里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她把家里的腊肉和鸡蛋拿出来，忙个不停地为我做起饭来，她一边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一边对我说：“多吃点，你从小就不爱吃菜，晓得你在外头是怎么过的哟！”假期快到的那几天，干娘的语言明显少了许多，眼睛里多了些许忧郁。走的那天早上，她把我送到地坝坎子上，雕像似的站在那里目送着我走远。第二年，干娘得了一种不治之症，病痛折腾了她大半年，就匆匆地走了。

　　走近那座坟茔，抚摸充满凉意的青苔，潮湿的心里生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回忆。解放初期，一字不识的干娘带着年幼的嫂子来到干爹单位探亲，当她听到一些关于干爹的风言风语后，联想到干爹已有大半年没有回过家，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委屈，一气之下她来到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在那里她说了一大堆“有板有眼”的情况。她不懂得当时的政治背景，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后果，就图一时痛快，没想到组织上很快就找干爹谈话，先是派人调查，后是责令他写检讨，再就是停职反省。他们以包办婚姻为基础的感情也就此搁浅。之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干爹几乎没回过几趟家，干娘白天拿着锄头镰刀拼死拼活地挣队上一天的八个工分，夜晚独守着几间大瓦房，二十多年的光阴在矛盾和痛苦中挣扎中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泪水淌过了青春花季。

　　我从小就喜欢到干娘家玩，在她那里能吃到好吃的东西，有时一住就是好多天。我想吃什么她就给我做什么，什么事情都依着我，她走哪里都把我带上，她出去吃酒就把自己的那份菜给我包回来，她还经常给我讲一些鬼神故事。一天深夜，干娘把我从熟睡中叫了起来，我透过煤油灯微弱的光看见了坐在床那头的干爹，他气宇轩昂，目光如炬，从他逗我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好感。我接过水果糖放进嘴里后又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被她们的争吵声惊醒了，我听见了干娘哭泣的声音，当时我暗下决心：“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干娘好。”

　　从那之后，我每个学期我都要去几趟干娘家，帮她挑水、砍柴、淋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我担着满满的一担水爬上门前那坡陡梯子，院子里的人们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我将能装六挑水的水缸盛满后，又拿着镰刀和斧头，将屋旁坎上的剌藤和柴草全部砍下来，然后打成捆放到猪圈的房梁上，这些柴禾够干娘烧一个冬天了。

　　回眸之际，坟前的香火在袅袅地升腾。摇曳的烟雾里，我分明看到了干娘的音容与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