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寒冬的一个夜晚，父亲在儿女们痛哭的泪水中，安然地走过了生命的第73个年头。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不经意的瞬间，在父亲睡过床铺的老式枕头下，我发现了六大本父亲写过的笔记本。只见上面记录着大到起房盖屋，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各种家庭收支、人来客往等情况，其中最老的一本是用小学生的作业本记录的，里面的纸张已经泛着黄色的斑点。

　　在妻儿的目光中，我虔诚地打开那一页页浸润着父亲心血的记事本，记忆的弦悄然奏响。30多年来，记事本里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向世人诉说着一个老人和他的家庭所经历的人世沧桑，衍射出我家的变迁。

　　我父亲是乡下一位普通农民，解放前读过高小，在村里多少也算个文化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是村里的“小九九”。自从他成家立业后，坚持把家里的各种经济账记进记事本，一直记到他老人家离世。

　　初次见到父亲的记事本，是一次和村里一个有钱人吵架。那时我们家里有大大小小四个细娃儿在上学，尽管那时上学只交四五元的书学费，但是家里开支大，所以一到开学时，父亲凑不足那么多钱，就得借，然后慢慢想法还，往往等还清上一年的债时，又该交下一年的学费了。父亲当时向一位有钱人借了50元钱。后来，父母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凑在一起拿到街道上换成钱，早早地就把账还了。但年底时，那个人又叫我父亲还钱，父亲与他争辩起来。后来父亲终于想起了他的记事本，连忙从柜子里取出来。那是一本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上面还印有毛主席语录，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记事本。父亲翻到其中一页，看到在借那位有钱人50元那一条上划着一条线，表示确实已经还了。父亲脾气很倔强，拿着记事本找到那人论理，并把记事本给他看。那人说在上面随便划一道不就完事了？他可没收到钱。气得父亲非拉那人到村头的龙王庙前发毒誓。结果那位有钱人不敢去，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尽管父亲记录得十分清楚与琐碎，我丝毫不感到父亲小家子气，相反地对父亲有了更深的敬意。

　　父亲的记事本绝不是普通的“流水账”，而是记录着一位普通的乡里人行进中的历史。“1984年家庭总收入是968元，总支出是685元，结余261元；1987年收支相抵结余是500多块钱；1988年开始成为村里第一个拥有黑白电视机的庄稼人；1989年家里有余粮、银行里有存款，在祖传的老屋子旁边盖了四间砖瓦房子，为大儿子娶了媳妇，嫁了三个女儿，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1991年我在父母亲日渐苍老的背影里，走进了山外大学的殿堂，父亲的记事本里又多了一项我的开支，四年大学生活共花费父母节衣缩食的18523.7元。那个时候师范专业的学生国家每一学期给补助，这无疑减轻了父母的经济压力。然而就是这近2万元的费用，也着实让父母四年里老了许多。记事本里流淌着父亲对子女们那份份浓浓的爱。

　　临近生命最后一个冬天，父亲在那张睡了半个世纪的床上，在记事本上写着：“国家实施农村税费改革，不再向我们农民收取‘三提八统’这些费用了。”可是父亲还没有等到国家全部免除农业税、享受种粮补贴、农机补贴、土地延包、新农村建设等一项项惠农政策时，他老人家就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时常说：“现在的政策好哟，要是老天能够让我多活几年，我还要建养鸡场，建温室大棚，种黄瓜、西红柿等反季节蔬菜，多挣些钱给孙子，让他们读大学用。”因为他知道读大学是不免费的。

　　“爸，可不可以让我保管爷爷的记事本。”儿子的话惊醒了我，此时此刻我知道，儿子是想保存一段让他奋进的历史。我默默地将父亲的记事本郑重地交给儿子。

　　□王兴寨(宣汉县)